1
多吉通过当地旅游局的协助,帮我申请到了回程的机票。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竟然可以免去一切审查。就如同一位普通游客那样,通过探亲访友的途径就可以顺利地过关回国。多吉说,这一切都是贡布事先就已经帮我安排好的路。
多吉送我到机场,仍然开着那辆破面包车。
我们在机场分手,我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我们的永别。多吉他应该不会再回到中国去。想回也回不了。
而我,经历过这样的不丹,在我以后的人生旅程中,是否还会有勇气,再次踏上不丹之旅?
抵达不丹之前,不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它披着一件至美、至纯、至净的神秘面纱。它的神秘和圣洁,犹如宗教。不,它是宗教本身。而我这个与宗教毫无关联的人,没有任何信仰,却被命运之神突然抛了过来,闯入这片人人皆有信仰的宗教国家。天天和佛教徒生活在一起。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在他们身上,我却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关于毁灭的人生。在他们的人生故事里,充塞着爱情的毁灭,信仰的毁灭,生命的毁灭。通过他们,我看见许多生命,其实都是在皈依宗教和背离宗教之间不断往复,苦苦挣扎。
屈指一算,除去在不丹昏迷的那三天,跟贡布相处的日子,正好七天。在这七天里所遇到的一切,把我整个人给掏空了。
回到杭州,虚脱了好几天,一直躺在床上缓不过神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加德满都,又是如何从加德满都飞回中国,怎样下了飞机,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这一路犹如梦游。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
要是任何旅程和经历过的所有的事情,都不留下记忆该有多好。
记忆是一副毒药,是潜伏于我们身上的一种瘾,它时不时就会出来发作闹腾一番。
过了这么久,我才终于明白过来,人之所以常常陷入痛苦,就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记忆。
梦亦如此,假如人生没有梦,我的生活或许会宁静一些。我是个被梦的病菌感染的人,它带给我的副作用就是不断地去追究往事,对所有的过往进行刨根问底,凡事都要追问个不休。最后只落得个身心疲惫、神魂颠倒,连自己都丢失。
2
在床上度过的那几天,我母亲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把医生请到家里来。这几年,他们一直把我当成病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身体里没有病。我的病在我心里。
父亲进来过几次,每一次都默然地看我几分钟,然后离去。他在等我的身体和神志彻底恢复过来。
我知道,我和父亲之间会有一场深聊。
那几天,我母亲将我所有的衣物都整理出来,洗的洗,晒的晒。而我却不许她动我的那只大信封。
信封里有贡布留给我的护身符和他的银行卡。我不知道贡布在卡里会有多少钱。但不管多少,我都会拿去捐赠给那些穷苦人家。佛家讲究行善积德,就算我帮贡布在人间再行一次善,再积一次德。
那晚,我半躺在床上,拿出贡布的那串绿松石项链,在手腕上绕过来绕过去,可以绕成好几圈。这么粗大的一串项链要每天挂在脖子上,也是一件挺累人的事情。
那一颗颗绿松石上面已经有一层润滑油亮的光泽,每一颗都浸透着一个男人的精、气、神。听说宝石被人戴久了,就会吸收人身上的一些元素,因而会有灵气。
这种绿松石在杭州并不多见,但在西藏却很普遍。藏族人认为绿松石是神的化身,具有不可抗拒的神力。将绿松石戴在身上,会带来好运,让人一生都充满爱,避免一切的意外和不幸。
绿松石的寓意和贡布的名字倒是很匹配。占堆贡布的意思,是降妖驱魔的护法神。据说,绿松石还被印第安人认为是大海和蓝天的精灵,会给远征的人带来吉祥和好运。是神的化身也好,是大海和蓝天的精灵也好,这串绿松石现在就在我手心里。我黯然地注视着它,它没能保护住贡布的生命,它亦没有为活着时的贡布带来过好运。
这串绿松石,它陪着贡布失去爱,失去爱的女人,失去一切。而贡布却至死都把它当作自己的护身符。
然而,若是一个人自己要寻死,再好的护身符又有什么用?
那晚,我又做梦了。
这应该是在我回家后的第四个晚上。之前的三个夜晚,我一直都在昏睡中,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也许,是那串绿松石,又引我去了梦境。
在梦里,我又看见了贡布。我们坐着一艘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再也没有比大海中央的黑夜更令人害怕的了。那来自海洋上的无边无际的广袤的黑,本身就是恐惧。贡布却一点都不觉得怕。他在我面前,完全像个英雄,一个根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守护神。
他用他的臂膀紧紧抱着我。只是抱着。没有任何语言。他抱着我的姿势,就像是将我完全地装进他用臂膀圈起来的那个小世界里去,使我不再受外界任何的妖魔鬼怪所侵犯。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温暖,恐惧也逐渐消失。我微微抬起头,他的嘴唇立即凑近我,盖住我的双唇。温暖的气息,在唇齿间传递。他一遍一遍地亲吻我。仍然没有声音。仿佛只是在我口腔里博取呼吸。
身边有风,而船仍然静止不动。此时的我们,只与安静在一起,与温暖在一起。没有过于激情的荡漾,也没有过于壮烈的爱恨。只是我们身下的大海,仍在把玩着它那天翻地覆的把戏。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贡布的拥抱和亲吻,真的具有降妖救赎的魔力。他让我渐渐恢复过来,一点也不觉得黑夜有多么可怕,浑身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我看见一朵蕴藏着秘密与宿命的莲花在水面悄然绽放。贡布慢慢放开我,朝着那朵盛开的莲花,一头扑入水里,游过去。
我在船上喊,不要离开我!而我的声音就像雨天里擦不着火的木柴,只在刹那间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短音。贡布根本听不见。他竟然坐上了那朵莲花,莲花托着他,慢慢离开海面,仿佛在烟霭缭绕之间飞去了云霄。
我明明坐在船上,在大海上漂,却突然置身于草原。犹如镜头进行了切换。我感到了一小束明亮的光,从草原深处射过来。
我循着光望过去,我又看见了他和他的马。天哪!他居然昂首阔步向我走来,走得如此坚定从容。我朝他狂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
他终于将我拥入怀里,一遍遍吻我的唇,吻我的脸,吻我的耳朵。他一边亲吻着,一边说,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回去。马儿嘶吼起来,草原上有一阵乌黑的风,猛劲地刮过来,仿佛龙卷风。我惊恐地看着那阵劲风将我们卷入其中,我和他腾云驾雾般被抛入空中,瞬间失去重心。
我仿佛看见了他在风中变形,消失。突如其来的痛楚遍布我全身,我挣扎着醒过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浑身冒着虚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空调温度开得太高,房间里全是燥气。
那串绿松石就在我身边,缠缠绕绕地绕在我手上。我忽然迷惘了,这串绿松石的另一端,连着的究竟是贡布,还是骑马而来的他?我又一次领略到生命的轻易,前一刻还在相拥缠绵,转眼间这个人就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我醒在我的房间里,想起之前他们对我说的那些情话和爱抚,只觉得森森的寒。我其实是害怕死亡的。我忽然发现,除了撞见桑吉杰布的圆寂,我并没有亲眼目睹过真正的死亡。我甚至连贡布的尸首都没见着。而总是出现在梦里的他,我生命中最爱的那个人,我已经在这个恍惚的时刻想起来了。他的死因为来得太突然,当时我们骑马过草原,突遇泥石流,倾倒而下,他用尽所有力气将我推出去,他和他的马却在转瞬间被泥沙淹没。那时的我正昏迷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很久。他大概早已跋山涉水,过了桥,抵达彼岸。
我甚至还能够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听见一声巨响,泥石流轰然崩塌,顷刻间变成最鼎沸的舞台,这个旷阔的舞台是刹那间的刑场,将一切敛入其中。
应该是牧民们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他们如赶来收拾残局的神明,将昏迷中的我救起。而他,却被淹没在巨大如山的泥沙里,再无生还的消息。
痛心疾首的父亲,最后一个闻讯而来。一定是父亲,他封锁了所有人的嘴。我和他的相爱,父亲从来都是反对。他不是父亲心目中的未来女婿。他不懂从商,也不懂为人,不会圆滑,更不会懂得去讨好我父亲。他只会在草原上骑马,一心一意地疼爱我。
3
医生一大早就过来了。我假装还在沉睡。我听见母亲悄悄打开我的房门,看一眼沉睡中的我,又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她和医生在客厅里的对话,我全听在耳里。
医生说,你女儿患的是“选择性失忆”的病症,从心理学上讲,它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通俗地说,假如一个人遇到强大的刺激或打击,这个刺激又让她无法接受,那么,她的潜意识里就会选择去忘掉这件事情,这就是“选择性失忆”的形成。但是,对病人来说,虽然表面上似乎已经忘掉这件事情,事实上它还没有被真正意义上的忘记,它的阴影在病人心里还是存在的。病人在做事情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受到那件事情的影响,可能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慢慢地,就会变成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但是,一般性的“选择性失忆”,在经过时间的侵蚀之后,会逐渐恢复。除非某件事对他本人有着巨大的心理影响,病人也有可能会选择一直遗忘。但是在我看来,一直遗忘这种可能性不大,绝大多数的病人,都是有可能被治愈的。
母亲说,现在要怎样才能尽快帮她治愈?看着她每天这么恍惚阴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医生说,要治愈你女儿的病,目前最快的办法是直接告诉她,去帮助她打开这个记忆。让她从痛失男友的阴影里迅速走出来,回归正常。另外是延续两年前的那种办法,继续为她隐瞒真相,让她慢慢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自行恢复。但我个人建议,这件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与其继续瞒她,不如直截了当告诉她。据我分析,你女儿的记忆已经在慢慢恢复当中,只是她想起了哪些细节,又中止在哪些细节,我不得而知。目前出现的这种症状,只会导致她不停地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有些记忆碎片会让她挥之不去,无论如何努力也忘不掉,却又拼尽全力记不起来。只会反复折磨她的神经,这有可能会导致她走向另一种极端。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当你女儿在遭遇同样的剧变和疼痛之后,也会迅速从前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但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一个人在情感上的遭遇,一般不会在短期之内接二连三地发生。除非奇迹。
奇迹发生了。
只是医生不会知道。母亲也不会知道。
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里仍然绕缠着那串冰凉的绿松石,眼睛盯着天花板。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我什么都看见了。
我已经活过来了。我感觉到内心的挣扎,我看见我整个世界全部掀翻。我一直就在我的世界之外徘徊。
兜了一大圈,我终于把自己找回来了。
而我确信,我的灵魂再也回不了自身。虚妄的空无和痛包围了我。我整个人像在云端里行走。
我还是有福的人,我还拥有太多的时间用来静心思考。我亲爱的人,你们一个个与我相遇,好像就是为了跟我告别。
我闭上眼睛,轻轻祝福着,祝你在天堂一切安好。我不知道我心中的你是谁。我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一个没有上帝、也没有神眷顾的人。我已经相信时间可以治愈我所有的病,但治愈不了一个孤独的无依的个体所感受到的寂寞与凄凉。
我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走出去。
我母亲憔悴了好多,她正和医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讨论我的病情。看见我走出去,立即站起身,摆出一个无比热烈和喜悦的拥抱姿势等待我过去。我走过去,让她拥抱了一下。
我和医生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走向厨房。我并不想在此停留太久。那医生不知在我母亲身上榨去了多少钱财。他从澳大利亚过来,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在中国从医十几年。进我家门也已经有七八年的历史。我母亲怕去医院排队看病,只要她和家里人身上有个什么病痛,她总是喜欢请那个洋医生到我家里来。
对了,我母亲现在也成功地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就在那位洋医生的怂恿和引导之下。母亲对我说,入了基督教她才知道,人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可以去。上帝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信念。母亲有福了,我相信她就算没有父亲,也照样可以把一个个日子度过去。因为,她有了她的上帝。
那天,我跟那洋医生说,以后别再来我家里了,你没有办法治好我的病,除非你能够将我身上那个用来做梦的腺体摘除掉。
那医生看着我的目光有些错愕。母亲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我做梦做糊涂了。
我倒觉得在我的内心深处,从未有比这一刻更清晰、更豁亮的时光。我知道,我仍然避免不了会不断做梦。但是,我已然明白,梦不是我此生的全部。梦可以变换,可以停息,或终止,但生命仍在继续。
4
赶走医生的那个下午,我开车出门。路上有点滑,刚下过一点雪。这座城市刚刚过完一个春节,又进入它的萧瑟严寒,但仍能感觉到地底下开始涌动着的春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