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达纳特大佛塔下,我们也都邂逅到了各自的对象。但是,都没有像扎西那样顺利。拉巴和强巴最不幸,居然遇上的是同一个女孩,来自美国。那美国女孩答应了拉巴,又答应了强巴。过了一个多月,在某个晚上,那女孩让拉巴不要去找她,她说她累了,可是,拉巴急于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跟她结婚,于是便天真地跑去宾馆问她。拉巴在那张无数次和女孩交欢的大床上,看见女孩骑着的那个男人,正是他的生死兄弟强巴。而强巴看到破门而入的拉巴,也是瞠目结舌。
从那时起,拉巴和强巴再不相信任何女人的话,也不去求任何女人帮忙。在他们眼里,终于可以看一堆白骨那样地去看一个女人。
贡布的行踪一直都很神秘,他不太愿意说他的事。他大概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打动了一位美国女人,经过那女人的关系和打点,他们在尼泊尔民政局填了无数张表格,按贡布的话说,填这些表格,差不多把他的一只手腕给报废了。贡布还是顺利地跟那女人去了趟美国。在六个月之后,贡布居然拿了绿卡和护照飞回尼泊尔,真是奇迹。而回来后的他,却绝口不提那女人的事。好像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他的绿卡和护照上的名字就叫William Frank Clinton。
说实在,我们都很羡慕贡布所获得的一切。但是,贡布却开始沉沦,天天醉生梦死,与一帮吸毒的人混在一起。早上醒来,经常不知道他身边睡着的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上的床。混没多久,他自己也开始吸毒。
扎西是在四年后回到尼泊尔的。那天,我们又聚在大佛塔下面,扎西突然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衣着光鲜却满面凄惨。他终于拿到了加拿大的绿卡。但是,他几乎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说,要不是还有一个愿望未能实现,他早已自绝于加拿大了。
扎西在加拿大到底遭遇了什么,吃了多少苦,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他只字不提。他只是万念俱灰地回到尼泊尔,来找我们。
再后来,我们在大佛塔遇上了桑吉杰布。
那时的桑吉杰布已经在不丹居住了三十多年。在不丹他已经是一位受当地人尊敬的僧人,要是在我们那边的寺院,他差不多已经是堪布或者活佛的地位。但是,不知道是他的身份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不丹一直未被重用。
桑吉杰布的老家也是在西藏。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文革”浩劫,彻底毁了他的家,夺去了他所有亲人的生命。劫后余生的他,褪去僧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爬过喜马拉雅山脉,历尽千难万苦到了尼泊尔境内,再从尼泊尔通过一条秘境逃到不丹。因为,他祖上的一些亲人,都深居在不丹。
就是这样了。是桑吉杰布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通往不丹的秘密通道。回不丹之前,桑吉杰布跟我们周密细致地研究了一番地形图。他那次到不丹,车子里只可以带回两个人。最后决定我和扎西先到不丹。贡布和拉巴、强巴留在尼泊尔,再寻找机会。
而那时的贡布忽然想回中国一趟。他反正已拥有护照,以Frank的身份,他可以回中国,也可以去到任何一个国家。据我所知,他在中国早已无亲无故,谁也不知道,他要回中国去干什么?拉巴和强巴一直就在尼泊尔等他。
到不丹之后的扎西,违背了我们兄弟之间的约定。他可能再也受不了带着他的污浊之身在这人间继续度日了。突然有一天,只身去了虎穴寺,等不及兄弟们的到来,便匆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先行一步去了天堂。
扎西走了,我更加要坚持留下来,等到贡布他们。可是,在等待的时间里,我遇上了藏族姑娘卓玛。她是个好女人。命运捉弄人也好,成全我们也好,连死神也阻挡不了我们彼此相爱的心。我们住在了一起。为了卓玛的幸福与安宁,我暂时不会离开这个世界,我要让她好好地生活下去。
虽然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但我们的婚礼,必须等到兄弟们都到场才举行。
我们又等了快两年,终于等到了贡布、拉巴和强巴。第一面见你时,我还以为贡布和你已经彼此相爱,就像我和卓玛一样。但杰布告诉我,你们不会像我们。贡布已经不会再爱。对于很多事情,杰布总是能够一眼看穿。
就是这样了。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多吉很喜欢用这句话作总结,就这样,他把一种很不堪的经历摆在你面前。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坦然。无奈。充满宿命。
而我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脑子里所有的东西被逐一抽空,呈现出一片空茫。随即,错愕、悲恸、痛惜、幽怨、愤恨,酸楚……迅速占据了我的脑海。
21
为什么贡布已经不会再爱,他把他的爱都施予了谁?强大的痛惜和酸楚涌上来。我不断想起,在坡地旅馆里的那个夜晚。要是我们都能够再往前踏出一步,彼此相爱,或者假装彼此相爱,我是否也能够像卓玛留住多吉那样地去留住贡布的生命?为什么我们都不愿意去相信,在我们的生命中,事实上没有什么爱与恨、仇与怨是过不去的。
就如走在这条赎罪的道路上,没有什么罪是不可以被原谅的。生与死,爱与恨,俱在一念之间。
然而,一切皆成事实。我没有普度众生的能力。没有办法救人。连自救也不能够。我只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女子,以一个过客的身份,匆匆来这世界上走一遭。
而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一个个都是无比虔诚的佛教徒。但我又觉得,他们却都做了佛教的叛徒。也许,这么多年的经历,已让他们明白,宗教似乎无法自救,亦难以解救任何人。只有死亡,方可让他们确信他们活着。当他们纵身一跃跳下悬崖的瞬间,也许体验到了一种永远存在的牢固。
或许,他们的信仰,让他们看得见死亡有张漂亮的脸。而现实中的生命,却常常丑陋卑贱、不堪入目。
虎穴寺就悬在半空中,已经近在眼前。快走近时,山路变成了陡直的台阶。台阶就修在悬崖峭壁上。往下走,再从下面往对面的山峰上爬过去。有些台阶几乎呈90度,眼睛不敢往下看,两腿虚软。估计有恐高症的人,到了这里都得逃回去。
越接近虎穴寺,台阶越凶。台阶两旁挂满经幡,两个山峰之间搭起一座悬空的木桥。桥上也挂满五颜六色的经幡。像无数彩云在风中飘荡。
人行至这里,感觉每向前移动一步,就离天堂近了一步。贡布他们是从哪里往下跳?他们选了哪个台阶,还是从桥上,抑或是虎穴寺的悬崖上?我的目光四处搜索,希望看见任何一点的蛛丝马迹。然而,人已去,如雁过留痕,再无觅处。无论从哪里,只要你脚下一滑,重心倾斜,生命便可在瞬息间结束。
而我一时还没有死的勇气,我只觉得生命珍贵,活着不容易。我头皮发麻,双腿越来越软。越是想着这些人跳崖结束生命的举动,越是不敢往下看。直至来到虎穴寺,我绷紧的心才放松下来。
奇怪的是,我一路走走停停地走过来,总共花去四个多小时的时间。虽然已累得半死,但并没有上吐下泻的迹象。难道,我的身上居然没有任何罪孽?还是,上山赎罪之路,只是一个传说,或者一则听闻而已?
多吉带着我爬上最后一级台阶,脱去鞋子,进入寺庙。
一位僧人接待了我们。他以木制的生殖器轻轻敲击我和多吉的头顶,为我们祈福、求平安。虽然,僧人的举动仍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在不丹的这些日子,我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些习俗。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入乡随俗。
多吉跪在那里,闭起双眼,嘴唇嚅动,好久都没有起来。我不敢去惊扰他,悄然立于一旁,安静等候。
好几次,我差点走神,以为长跪于地上的那个人,是贡布。我的眼里一直有雾。说不清的悲伤在心里四处漫延,疯狂生长。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陷于无穷无尽的懊悔之中。我为什么不能够和贡布在一起的时候,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在一份爱摆在面前的时候,我们总是习惯于猜测和对峙。要是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猜忌和对峙,是不是会少一些对生活的绝望?
陆续上来一些人,个个脸上揣着不安,气喘吁吁地进到寺庙里,迫不及待地下跪。这些来自俗世的人,他们总是走在犯罪与赎罪的途中。
我也跪下去。和他们那样,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佛就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我却心里一片空茫。我知道忏悔在心,不在嘴。跪了好久,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仍然不能够对佛说出我心里想说的话。
几个僧人从我身边低着头飘然而过。我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背影看。他们每一个都那么像贡布,也都像哈姆。每一个人的背影,都是一个绝望的侧影。
山风真是清凉,撞到巨树与岩石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呜呜呜的低吼声,仿佛有人在披头散发地哭泣。我似乎能够听得出来,那里面也有人的魂魄在嘶喊。
寺庙里有一潭奇怪的水,沿着墙角流过。被当地人称为圣洁之水,喝了会有排去浊物、清除罪孽的功效。有个年轻的僧人就站在那里,拿着勺子为前来讨水喝的人舀水。可能是外面的阳光过于强烈,室内光线又偏暗,眼前的僧人、勺子和水,都在我眼前若隐若现,显得尤其诡魅。
我接过一勺子水,喝了一口,也不知水干不干净。但毫无疑问,这里的水肯定没有过滤,这是从天上下来的水。由于它的神圣与洁净,自然不必经过人为的过滤。一口水咽下肚去,只觉得有一股清凉入心入肺,心脏和肺和胃迅速有一种被凉透了的奇异感觉。
我只喝了一口,难道一口就能见效,果真在清洗我的所有脏器?下山的路上,无端端便呕吐起来。这让我顿生畏惧之意。难道真是虎穴寺里那圣洁之水应了验?帮我在清除罪孽,然后让我带着全新的洁净之身去人间重获新生?
此刻,是否贡布的灵魂也在天上注视着我,帮我清理心中浊物?我一直吐,一直吐,狂吐不止。直吐到涕泪直下。那种呕吐带来的洗胃般的难受,真想一死了之。
多吉一直在我身边,不断递过来纸巾。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说,这是好事。
什么样的事,才是好事?我问多吉,也问自己。
哪怕吐得莫明其妙,吐得玄之又玄。我仍然经过我的理智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我喝了冰凉的没有经过任何过滤的山泉水,从而导致了我的呕吐。
天知道,我这个俗人,压根就不相信“圣水洗罪”这个说法。哪怕我此刻就坐在虎穴寺可以通神的山上。想到这里,我开始笑话自己。我这个无信仰主义者,看不到自己的罪,也看不清自己的苦,没有解脱赎罪的途径可以走。我对什么都不信,对任何事都抱以怀疑主义的态度。
呕吐完的我,感觉一身虚空。仰起头,望向天空。我对着上苍喃喃自语,有信仰的人,你们有福了!我仿佛看见贡布在云端里朝我微笑。满身的虚空迅速将我填满。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远处传来一首藏族歌曲——
没见过天空这样高远
没见过胸怀这样博大
没见过白云这样圣洁
没见过积雪这样无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