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4
瓦莲卡黝黑的头发上包着雪白的头巾，身边围着一群孩子，正和蔼而快活地为他们忙着，而且显然为她所喜欢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而非常兴奋，她的样子十分动人。科兹内舍夫跟她并肩走着，同时不住地欣赏她。望着她，他回忆起他从她那儿所听到的那些甜蜜的话语，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优点，他越发意识到他对她所抱的感情，是一种特别的感情，这种感情他在很久以前，只在他青年时代感到过一次。由于接近她而产生的欢快的感情不断加强，以致达到这样的地步，当他把采到的一株细茎的、卷边的大桦树蘑菇放到她篮子里的时候，他望着她的眼睛，看到她满脸的那种激动得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张皇失措了，默默地向她微微一笑，这微笑胜似千言万语。
“要是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得仔细考虑考虑，作出决定，不要像个孩子那样由于一时的冲动，就神魂颠倒了。”
“现在我要一个人去采蘑菇，不然我的成绩就显不出来了。”说着，他便独自一人离开了树林的边缘——大伙儿正在那稀疏的老桦树林中柔软如丝的小草上走着——走向树林深处，那儿在白桦树中间长着银灰树干的白杨和暗色的榛丛。科兹内舍夫朝前走了约莫40步光景，走到开满玫瑰红色柔荑花朵的卫茅树丛后面，知道没有人看见他就站住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是他旁边的桦树上面，一群苍蝇一会也不安静地嗡嗡着，像一窝蜜蜂一样；有时也传来孩子们的声音。突然间，从离树林边缘不远处发出瓦莲卡呼叫格里沙的女低音，于是科兹内舍夫的脸上现出欢快的微笑。意识到这微笑，科兹内舍夫对自己的这种状态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取出一支雪茄烟，开始点燃它。他在桦树干上很久擦不着火柴。柔嫩的白桦树皮一粘着黄磷，火就熄灭了。最后终于有一根火柴燃着了，雪茄芬芳的烟像一幅宽宽的飘荡的台布一样，飘向前，荡上去，缭绕在低垂的桦树枝遮蔽下的灌木丛上面。两眼注视着这一片烟雾，科兹内舍夫慢慢走着，一边考虑自己的处境。
“为什么不提出求婚呢?”他想，“万一这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万一我感到的只是某种一见倾心，一种相互的倾心(我可以说是相互的)，我会觉得这是违反我生平习性的；要是我觉得屈服于这种诱惑，我就背叛了我的事业和义务……但是事情并非如此。我说得出惟一的反对理由，就是当我失去玛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过，我要对她永远忠诚。这是我惟一说得出的反对自己感情的理由……这是很重要的，”科兹内舍夫自言自语，同时却又觉得这种顾虑在他个人来说无关紧要，只不过在别人眼里会破坏他所扮演的富有诗意的角色罢了。“可是，除此之外，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我也找不出任何反对自己感情的理由。如果单凭理智来挑选的话，我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满的了。”
他无论怎样回忆他所认识的妇人和姑娘，他也想不起有哪一个姑娘将如此多的美德集于一身，那些品质是他经过冷静考虑之后希望他的妻子所具有的，她有少女的魅力和鲜艳，但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她爱他，那她也是有意识的，以一个妇人应该具有的爱情来爱他的，这是其一。其次，她毫无上流社会的那种陋习，而且显然很厌恶庸俗的上流社会，但同时却很懂世故，具备着良好社会的妇女处世为人的一切举止，一个终身伴侣不具备这些，对科兹内舍夫来说是不能想象的。第三，她是信仰宗教的，但并不像小孩一样，譬如像基蒂那样，无意识地虔诚和善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念上的。甚至一些细微末节，科兹内舍夫都发现她身上具备着他希望妻子所应具有的一切：她出身贫寒，孤苦，所以她不会把自己的一群亲戚和他们的影响带到丈夫家庭里来，像他现在所看见的基蒂的情形。她一切都要仰赖她丈夫，他一向就希望他未来的家庭生活会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一位身上具备着这一切美德的姑娘，爱上了他。他是一个谦虚的人，但是也能看出这一点。而他也爱她。只是还有一种顾虑——就是他的年纪。不，他的家族是长寿的，他的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谁也不会以为他是40岁的人，而且他想起了瓦莲卡说过，只有在俄国50岁的人就认为自己是老头了，而在法国50岁的人还认为自己正当年富力强，而40岁的人还是年轻人呢。当他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是20年前那样年轻，年龄多大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他又走到树林边，在夕阳斜照里，看到瓦莲卡袅袅婷婷的身姿，她身着黄色连衣裙，手中提着篮子，以轻盈的步履走过老桦树旁；当瓦莲卡的动人姿态与使他赞叹不已的美景——浸在斜阳中变黄了的燕麦田和点缀着黄斑的古树正消失在蔚蓝色的天边——融合成一片的时候，他不觉得年轻了吗?他的心欢快地跳动着。一股柔情迷住了他。他觉得他已打定主意了。刚刚蹲下身去采蘑菇的瓦莲卡，灵活地站起身来，回头一望。科兹内舍夫扔掉雪茄，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