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四、ANATKH (2)
“来吧,让我试试。”副主教十分急切地说,“如果这次我成功了,我将会看到钉子头喷出的蓝色火花。……埃门——埃门!埃门——埃门!不是这样!……西热阿尼!西热阿尼!……让这枚钉子把所有名叫腓比斯的人送进坟墓!”
“真该死!总是这个念头!还是这个念头!永远都是这个念头!”
于是,他很气愤地把锤子扔掉,然后就是瘫倒在椅子上,伏在桌子上。那高大的椅子背挡住了他的视线,约翰看不见他。过了好几分钟,他只看到他的一只痉挛的拳头放在一本厚厚的书上。突然,克洛德先生站起身来,拿了一个圆规,他默默地在墙上刻了一个大写的希腊字母:
ANATKH
约翰自言自语道:“我哥哥肯定发疯了,写Fatum不是更简单吗?又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希腊语。”
副主教又回到了椅子边坐下,双手捧着那个像病人一样发烫的额头。
约翰观察着他的哥哥,十分惊讶。其实,他根本不懂他的心思。弟弟一向比较开朗,他从来只是用善良的自然法则来看人世,对于内心的激情一贯听由自然发泄。
从他的身上,感情的湖泊是快干涸的,可是他每天都要挖掘新的渠道。真是无法理解这种人,如果你不给他心里的湖泊让出一条路来,肯定会激动不已。它会慢慢堆积起来,也会变大,会流出来,更会刺穿你的心灵,让你的心灵在哭泣、痉挛,最终他还是会冲破防线,一泻千里。在克洛德?弗洛罗那冰冷及冷漠的躯壳表皮下究竟有什么。这着实让约翰一直蒙在鼓里。这个一直很快乐的学生从来都想不到,他的哥哥就像一座火山,谁会想到在冰封雪盖的下面的心灵,隐藏着一颗奔流不息却性情粗野的心灵。
不管他是不是明白,也不管他有多浅薄,但他还是看明白了一点,他看到了他本不该看到的东西,他看到了哥哥心灵深处不能让他人知道的东西。所以,他不应该让克洛德发现这点。他看到哥哥好像又回到了先前的深思的状态,便慢慢地把身子缩了回来,而且他还在门外故意弄出一点声响来,好像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一样。他这样做,只不过是想让他的哥哥知道他刚刚到来。
副主教在小屋里向外大喊道:“进来!我一直都在等你呢。而且我也没有把钥匙从门上拿下来。还不快进来,雅克先生!”
他的学生颤颤兢兢地走了进来。副主教感到十分难堪,特别是在这种地方等待这种客人。“怎么了,是你!约翰!”他在椅子上哆嗦了一下说道。
这个学生兴高采烈,满脸通红地说到:“反正不管怎么说我的名字也是以J开头的。”
副主教的严肃神情又回到了脸上。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学生回答说,“哥哥。”他尽力摆出一副十分规矩,而且可怜又十分谦逊的样子,“我是来,来向您要……”
“什么?要东西?要什么?”
“我想要一些我很需要的忏悔。”他没敢说“和一些我更需要的钱。”当然,后面这一句他是不敢说出来的。
“我对你可是很不满意呀,我的先生。”他的哥哥冷冰冰地说。
“唉!”约翰叹了口气说。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弟弟。”克洛德先生把椅子转了转,依然冷冰冰地说。
太可怕的开场白,这是在约翰预料之中的,他已经准备迎接一顿臭骂了。
“每天都有人来控告你,我的弟弟。那次打架斗殴,你把一个名叫阿尔贝?德?拉蒙香的小子打得不知东南西北,眼冒金星,这你又怎么解释呢?”
“噢,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约翰回答说,“他那天骑马刚从泥里出来,溅了我一身都是泥浆。”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那个马耶?法热尔的衣服撕破呢?状纸上写得十分清楚,衣服被你撕破了。”
“呸!什么好衣服!只不过是个又破又旧的小斗蓬罢了。”
“但状纸上却说是衣服,而不是斗蓬,难道你不懂拉丁文吗?”
约翰只是默不作声。
克洛德摇了摇头,“现在人的学习水平和语言水平越来越差了,几乎不懂拉丁文了,更没人懂古叙利亚文,而且希腊语也是一塌糊涂。就连一个知识丰富的人在碰到希腊文时也会跳过去不读,自己竟然不觉得。竟口口声声说什么这是希腊文,无法辨认。
“哥哥,不知我是否能请您用法语解释一下墙上这个希腊词的意思?”这个学生坚定地抬起头来,看着副主教。
“希腊词?哪个希腊词?”
“ANATKH”
副主教突然间脸上微微起了一些红云,就像是在火山里的烟雾,在向人们展示他在内部所蕴含的力量。
“好吧,我的弟弟,您说这个词代表什么呢?”哥哥很吃力地说道。
“那个词的意思是‘命运’。”
哥哥的脸色变得惨白,十分吓人,而学生依然用慢吞吞的语气说道:
“另外,在它下面刻着的这个词,应该是同一个人刻的,文字是“竞技者训练制度”,意思是“不干净,不纯洁”。看看,您还能说我的希腊语很差吗?”
哥哥又陷入沉默之中。这堂由约翰上的希腊语课让他思索良久,这个小约翰应该对种种受宠撒娇的手段十分熟悉,而且自认为现在是提出自己任何请求的最佳时机。
于是,他极其小心翼翼地张开了口,轻轻说道:
“我最亲爱的哥哥,难道你真的那么恨我吗?你总该不会因为我打过两次架,犯过一两次小小的错误而生气吧。我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或许有时失手打了哪个小孩,或哪个小兔崽子,另外,您看,我的希腊语不错吧!”
但是,在严肃的克洛德看来,这些幼稚可笑的话并不能让他打动,也不能起什么作用,所以他的眉头一直紧皱着。
他十分不客气而又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来这儿想干什么?”
弟弟壮着胆子,轻轻地说:“我,我,老实说吧,我想要钱。”
这个毫无廉耻的要求让副主教马上变得温和起来,他突然摆出一幅慈爱的架势来。
“亲爱的约翰,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们家的蒂尔夏普采邑,加年贡在一起总共才三十九里佛尔十一苏六德尼埃,加上房子的话,也不过如此。虽然这些比帕克莱兄弟时多了一半还要多,但还是不能算是多。”
但约翰泰然地说:“但我需要钱。”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二十幢房子已经归属主教,我们必须花好多钱,大概要两个镀金的银马克,也就是价值六个巴黎里佛尔,才能把它们赎回来。但是,我现在连这两个马克都没有凑齐,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约翰说:“但我也知道我需要钱。”这是他第三次说这话。
“你要钱有什么用呢?”
这个问题绝对给约翰带来了一丝获得小钱的希望,他的眼里闪着光芒。但他依然装出一副十分温柔的样子来。
“你瞧,亲爱的哥哥,我早就说过我怎么会对你使坏心眼呢?我决不会和那些巡防兵去泡在酒店里一整晚,而且更不会去骑着马,带着随从在巴黎街道招摇撞骗。哥哥,你应该相信我,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好事。”
“会有什么好事?”副主教很吃惊地问。
“是这样的,有一修行的寡妇,她的两个孩子特别穷,所以我的两个朋友想给他们买一些衣服。这可是好事呀,哥哥,我也想加入他们的行列,只要三个弗洛林就行了。”
“他们的名字是什么呢?”
“一个叫彼埃尔,是个屠夫;另外一个叫巴蒂斯特,是个嚼鹅汉。”
“真是好有趣的两个名字。正好适合去善事啊,真象是石炮能当祭坛一样。”哥哥说道。
很显然,约翰的这两个朋友的名字编的太蠢了,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可是为时已晚。
“哪件小孩衣服会值这么多钱?”克洛德十分敏感地问道,“并且是送给一个修行的寡妇的孩子。你什么时候听说过修行的寡妇会需要小孩衣服去穿?”
这一次又是约翰打破了沉默。
约翰直截了当地说:“我也不想兜圈子了,哥哥,实话说我想去爱情谷看看伊莎波?梯也里。”
副主教大声喊到:“你真是个肮脏的东西。”
“和底下那些希腊词一样。”约翰道。
也许是约翰在故意耍手段,他用写在墙上的希腊词,这对教士还是特别灵验。他突然变得暴跳如雷,而且满脸通红。
“你走吧,马上有个客人要来拜访我。”他对约翰毫不客气地说道。
“亲爱的哥哥,至少您也得给我一个钱让我填饱我的肚子呀?”约翰作了最后一次努力。
“格拉田的语录你现在学得如何了?”克洛德教士问道。
“但是我把作业本给丢了。”
“那你的拉丁文明史又学了多少呢?”
“别人偷走了我的贺拉斯的书。”
“还有亚里斯多德,这些你又学了多少?”
“您难道不知道吗,哥哥,曾经有个神父说过,每一个时代凡是那些形而上学的说法都是因为受了亚里斯多德的影响。鬼才去学亚里斯多德!我也不想让他的什么狗屁形而上学来辱没我的宗教。”
“约翰,你还记得上次那个跟随国王一起进城的待从贵族吗?名叫腓力浦?科敏,按照他刻在马鞍上的家训来讲,我想你也应该好好琢磨一下,那就是:不劳无获。”
约翰用手挖着耳朵,眼睛看也不看教士一眼,直盯地面,半天没说一句话。突然,他十分气愤地转向克洛德,动作十分敏捷,像只兔子一样。
“这么说来,哥哥,你是不打算借给我一个巴黎苏了,你打算让我为了一块面包去偷去抢吗?”
“不劳无获。”
副主教依然是这个答案,而且寸步不让。突然,约翰用手捂住脸哭泣起来,像一个女人,用十分悲观无助地腔调哭喊道:“哟!哟!”
克洛德吃了一惊,为这个奇怪的声音,他问:“这又是什么,先生?”
“没什么?没什么?”学生说,他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直视着哥哥。事实上,是他刚才偷偷地用手揉过眼睛,所以双眼才看起来像哭一样。“难道你不知道,这是艾斯库鲁写的四步抑扬格诗句,是希腊语,这才是最完美的用来表达痛苦的句子。”
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很放肆,而且也显得很可笑,连副主教都给逗得大笑起来。其实这些事都是得怪克洛德他自己,他一直都在宠爱着这个孩子!
看到哥哥也被逗笑了,约翰胆子大了起来,说道:“那,我的好哥哥,你看看,我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而且吐出了舌头:你看到过比这个更悲惨的演员鞋吗?”
“要钱没有,不过,我可以让别人给你把新鞋送过去。”副主教突然恢复了以前的十分严肃的面孔。
“就给我一个小小的钱币都不行吗?哥哥,我一定保证把格拉田背得滚瓜烂熟。”约翰央求道,“而且我发誓我会相信天主,而且在科学和品行各个方面做一个真正的毕达哥拉斯!给我小小的一文钱,行吗?我的好哥哥!我就不信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饥饿吞掉?你是看不见的,他就在我的面前,张着一张血盆大口,特别阴森恐怖,就像是一个深深的黑洞一样,比鞑靼人的鼻子还要可怕。”
“不劳无获……”副主教依然摇了摇头,十分镇定自若地说。
“得了,得了,我也不要钱了。”约翰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大声打断他,“我现在就去打架斗殴,去酒馆,去泡女人。快乐万岁!万岁!”
他把帽子向房顶一扔,然后把整个手指扳得吱吱作响。
哥哥依然很恐怖地看着他。
“你没有灵魂了吗?约翰。”
“不,按照伊壁鸠鲁的说法呢,我只不过是缺少一种由大家都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构成的玩意罢了。”
“你真应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应该改过自新,约翰。”
约翰叫着答道:“至于这个么……”他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周围稀奇古怪的东西,“你这儿嘛什么都是稀奇古怪的,不管是东西还是人,甚至思想,无一例外。”
“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吗?约翰,你正在一个很滑的山坡上,谁也不知你会滑向什么地方。你应该清醒一下。”
“我知道,滑向酒店嘛。”约翰答道。
“酒店是通向耻辱柱的,你知道吗?”
“这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灯笼罢了,有了这个灯笼,第欧根尼就会毫不费力地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耻辱柱会一直通向绞刑架。”
“没什么,绞刑架不过是一个天平,它的一头是人,另一头则是整个世界。唉,做人真是太美好了。”
“绞刑架会通向地狱。”
“我知道,地狱里是一团火。”
“你这样会有什么好下场呢?约翰。”
“唉,只要有开场就行了。”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哥哥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别出声!应该是雅克先生。”他用很低声音说道:“约翰,一定要听我说,千万不要把在这儿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说出去。快去躲进那个炉灶里去,不要出声,我让你出来再出来。”
约翰钻进了炉堂,但在里面他却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哥哥,我现在只说一句话,只要你给我一个弗洛林,我就不出声。”
“好,我答应你,不过千万别出声。
“不行,你现在就得给我。
副主教的肺都快给气炸了,“给你,拿去。”他气哄哄地把钱包扔给了约翰。在约翰刚刚钻进炉堂的时候,门正好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