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四、一滴眼泪回报一滴水 (2)
所以,用今天仍在用的法律行话说,一旦平息了所谓的“公债”,接下来就是许多私人来泄私愤了。和司法宫大厅中一样,这儿的女人最厉害。或由于他使坏,或由于他太丑,女人们都与他有仇。后一类女人更加凶悍。
一个女人喊着:“呸!反基督的恶棍!”
“骑着扫帚柄的恶魔德性!”另一个女人也嚷着。“一脸的霉运!”第三个说,“除了昨天,就你这样能成为胡闹王!”
“现在可好,”一个老女人又讲,“这就是耻辱柱上的鬼脸,何时让你做做绞刑架上的怪相就好了!”
“可恶的敲钟人,到哪天让你顶着大钟在地下埋一百尺?”
“怎么让这妖怪敲晚祷钟!”
“哼!聋子!独眼龙!驼子!妖怪!”
“任何药物医术也不如他那张鬼脸能让孕妇见了马上流产!”
磨坊的约翰与罗班?普斯潘这两个学生大声唱起时间很古老的民歌:
绞刑犯呀
被一条绳索吊死呀!
丑坏蛋呀!
被一捆柴禾烧死呀!
咒骂纷纷扬扬扑来,四面八方都是笑声、嘘声和斥责声,到处都有横飞的石头。
虽然卡西莫多耳朵听不见,但眼睛好使,不仅语言,而且表情也能传达出百姓的盛怒。更何况砸在身上的石头很明显表示这轰笑是对着他的。
最初他努力表现得无动于衷。他挺过了掌刑吏的鞭打,却被众多虫豸的叮咬搞得失去耐性,终于爆发。正如不在意长予手的进攻的阿斯枉里亚的公牛,却很讨厌犬吠与短戟的挑逗。
首先他用颇富震撼力的眼神缓缓扫过人群。但却无法挣脱捆绑,只靠眼神对于驱赶搔咬伤口的苍蝇无济于事。故而他拼命挣扎,猛跳猛窜,震得转盘的木轴响得格格的。他这种作法使群众的讽刺与唏嘘更厉害了。因为这将他如野兽一般锁住的桎梏他挣脱不了,可怜的人停止了行动。只有偶尔地发出几声发自肺腑的愤怒的叹息。他一点也不觉羞愧。他远离文明社会,亲近自然状态,他不懂什么是羞耻。而且他严重畸形,耻辱对他来讲已失去意义。然而那张可怕的脸上慢慢堆起越来越浓的由怒火、仇恨与绝望聚集成的阴云,其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电荷,故而在他的独眼中喷出诸多电光。
但是,这乌云密布的天空在一个骑在骡子上的人走过人群时稍微放晴了一会。倒霉的犯人从很远看见这神父骑骡而来,脸马上变得温存了。起先他愤怒难抑,全身颤栗,现在他那脸上满是莫名的微笑,又和蔼,又宽容。似乎救他的人来了,他在向救星行礼呢。然而当骡子走到耻辱柱前,骑骡人认出了犯人,却耷拉下眼皮,马上拨转骡头回去了,走得很快,就像他慌着避开让他难办的要求,不想让一个如此遭遇的可怜人认出他,向他致敬。
这就是神父副主教堂?克洛德?弗洛罗。
卡西莫多额际降落了更浓密的乌云。有一会儿,他脸上的微笑仍存,但已和着苦涩,失望和忧伤的情绪在内。
时间过得很快,他已在那儿跪绑超过一个半钟头,一直心如刀绞,受尽虐待与嘲讽,几乎被乱石砸死,真是痛苦。
突然他重新骚动在锁链下,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挣扎,以致身下的整个木架都晃了起来。刚才他始终保持缄默,这时他开了口,用嘶哑的嗓子一声怒吼,听起来与其说是人叫不如说是狗叫。全场的嘲笑被压倒了。他叫喊道:“我渴了。”
这声惨叫不但没能博得观众们的同情心,却反而把梯子周围的巴黎市民逗得更乐了。老实说吧,如果把巴黎的良民百姓看作一个整体或让他们围聚在一起的时候,那绝对会比一个由流氓无赖组成的可怕团伙还要残酷。我们已经让读者见识了这种团伙的威力,不过他们只是巴黎的平民中的最低层罢了。在不幸的犯人周围的人如果没有发话,那也只是在讥笑他还想喝水的痴心妄想罢了。这也难怪,此时此刻他脸上那可怜的表情及模样与其说是可怜,还不如说是即可笑又可怜:只见他脸红的像猪肝似的,汗如雨下,目光全然乱七八糟了,嘴角泛着因气愤和痛苦而引起的泡沫,舌头露出一半。不过,我还有必要实说,即使有一个心肠好的男女市民在人群中想给这个最为不幸的人倒一杯水,可是这个耻辱柱那令人恶心想吐的阶梯周围弥漫的偏见却如此强烈,任何一个人如果走近他都好像带了一份羞耻一样,这份耻辱也足以让那善良的撒玛利亚人望而却步。
过了几分钟,卡西莫多又绝望地望了望四周,更加歇斯底里地喊叫道:“渴!”
众人们再一次轰笑。
“请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迎面甩给他一块曾在臭水沟里浸泡的抹布,然后叫道:“给,你这个蠢材聋子!记着,你还欠着我——你大爷的一份情呢。”
一个妇女向他头上扔去一块石头:“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半夜里敲那丧命钟,吵得四邻不安!”
“好啊,你个坏小子。”一名瘫患了的人伸出拐杖,用力想去够他。“看你还敢不敢从圣母院钟楼上做怪,咒骂让我们倒霉?”
“来吧,给你一勺水喝!”一个不知名的男子朝他的胸口狠狠地扔过来一个破瓦罐。“都是因为你这个丑八怪从我老婆面前走过,害得她生了个长着两个脑袋的怪物!”
“你竟让我的猫生下了六条腿的怪猫来!”一个老年的妇女用尖尖的叫声喊道,向他抛了一块瓦片。
“我渴!”卡西莫多快要窒息了,他第三次高声喊到。
突然,就在此时,他看到人群向两边闪开,让开一条通道给一个穿着打扮很奇异的姑娘。她手里拿着一面巴斯克鼓,一头角尖描着金的白山羊紧跟其后。
卡西莫多的独眼忽然一亮。来人正是他昨天晚上企图绑架的波西米亚女郎。他隐隐约约感到,他正是为了这起争斗而遭受惩罚。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他受刑的原因是因为他太不幸是个聋子,而且审判他的人正好也听不见。他不怀疑这个姑娘来到这儿的目的也是来报仇的,而且会和其他人一样给他苦头吃。
果不其然,他看到她两三步飞快地爬上梯子。怒气及怨恨让他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把这个耻辱柱震塌。如果他的那只独眼能发出闪电般的威力,不等埃及女郎踏上平台,就把她殛为齑粉。
她不说一句话,默默走近犯人。而后者为了躲开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水壶,很温柔地把它递到那个不幸的人早已干枯的唇边。
于是,一颗斗大的泪珠在这已经干枯,好似经过烈火燃烧的独眼里转动,沿着这张因为绝望而不停抽动的丑恶的脸面慢慢滑下。或许这是那个不幸的人生平第一次流泪。
而这时他竟然忘了喝水。埃及女郎显然有点不耐烦,呶了一下嘴,而后微微一笑,把壶嘴贴紧卡西莫多那张龇牙满满的嘴。他如饥似喝地喝着水,因为他早就渴得如火焚烧了。
那可怜的人刚一喝完,就伸出那张丑恶乌黑的嘴,想去吻那双刚才给他救援的纤纤玉手。可是那姑娘好像戒心犹存,想起昨晚他那暴力的企图,赶忙把手缩回去了。她那惊慌的神态,好像小孩子被猛兽咬过一样。
可怜那聋子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看,目光里充满责备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
一个这样鲜艳、清纯、姣媚,同时又是如此柔弱的漂亮少女,如此诚恳地去救助一个集不幸、畸形和凶残于一身的怪物,这样的情无论在哪儿出现都会感动人的。尤其是出现在这根耻辱柱上,场面更加壮丽。
就连这帮平民都被感动了,一起鼓掌喝彩。
正在坐关的修女从地洞的窗孔看见埃及女郎站在耻辱柱的平台上,于是向她连连念咒:“该死的埃及女人!该死!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