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三、一块玉米发酵饼的故事 (2)
玛耶特接着讲:“反正她很倒霉很难过,淌了太多的泪,腮帮子都凹了。然而虽说她饱尝耻辱,风流轻浮,孑然一身,但如果世上有个既爱她又被她爱的东西,她的耻辱,孤狂与轻浮都会减少。这个只能是小孩,因为只有纯洁无邪的孩子才又爱她又值得她爱——她明白这个理,是她尝试去爱一个盗贼后,那盗贼是那时惟一想要她的男人,然而不久她发觉他也看不起她——每个妓女都想有个情人或小孩使自己的心里充实一下,否则太可怜了。情人弃她远去,她便寄全部希望于生个孩子上。她始终虔诚信教,每日每夜祈祷能生个孩子。天主可怜,她终于如愿以偿。她高兴地发疯。她哭了个够,亲孩子,抱孩子,没完没了。她自己喂孩子,把仅有的毛毯做襁褓,自己一点没觉得冷,也不饿了。她又美丽了。做了母亲的老姑娘又焕发了青春。
她身旁又聚集了一群混帐行子,她又做起买卖来。她拿这些可耻的收入买小孩的衣服、小头巾、花边衬衣和缎子帽子等东西,从来没想起自己再买一床被子。——欧斯塔什先生,听见了没,别吃那糕饼。小女孩教名叫安妮丝,没有姓,由于香特弗娄梨早就没姓了。那小女孩身上的绸缎锦罗和绣品必定比正宗的公主都多。只看她那双小缎鞋,连路易十六都没有。这是她妈妈亲自缝制、刺绣的,她把当年做针线活的所有本事都拿了出来,点缀了很多装饰品,比圣处女身上的袍子都强。那双鞋还没我的姆指长,太可爱了,是粉红色的,真是举世无双。假如您看见孩子的小脚从鞋中抽出,您肯定觉得她伸不进去了。她那可爱的脚极小,比做鞋面的粉红缎子还可爱得紧。乌达德,如果您有了孩子,您会明白,再没有比她的小手脚更美的手脚了。”
叹口气的乌达德说:“我很想生,但要等安德烈?穆斯尼埃先生同意。”
玛耶特继续说:“而且,雏菊的孩子不光脚长得绝,其它地方也是人见人爱。她四个月时我见过她。长一双比嘴大的眼睛,头发天生弯曲细密,又乌黑秀美。到十六岁时一定成为一个褐发美人!她母亲爱她爱得要命,越来越厉害,她抚摸她,亲她,胳肢她,给她洗澡,把她打扮得很美,就差吃了她!她欣喜若狂,感谢天主,十分虔诚。她尤其对那双粉红色的小脚丫十分痴迷,高兴地不知所以。她总是亲这玲珑得奇怪的小脚。她给她穿上鞋又脱下来,奇怪地、惊讶地赞美着,阳光穿透了脚上的皮肉,令她陶醉。她教她在床上走路,一心的怜惜。她情愿永远为她穿鞋脱鞋,像伺奉圣婴耶稣一样伺奉她。”
瑞韦丝又小声讲:“这故事倒很吸引人,但埃及人在哪儿呢?”
玛耶特说:“马上就到。一天,一群怪异的骑马人来到兰斯城。他们是跟着公爵和伯爵四处游荡的乞丐流氓。每个都黑不拉唧,卷曲着头发,耳朵上套有银环。女人比男人更丑,脸更黑,一点不遮掩,背后坐一个小混蛋,马尾巴头发,肩上披着一条旧麻线毯子。她们脚边跟着连猴子都害怕的小孩。反正是一群被逐出教门的人。他们从埃及取道波兰一路来到兰斯。听说教皇听到他们的忏悔,让他们在全球漂泊七年补过,不能在床上睡觉。故而他们叫做忏悔者,一身臭气。似乎他们原来是萨拉森人,故而信奉朱庇特,并在路过的每个地方都朝一切执权仗、戴主教冠的大主教、主教与修道院长讨要十个图尔里佛尔。教皇发一道诏书授这个权利给他们,他们以阿尔及尔国王与德意志皇帝的名义来兰斯算命。这一点就可以不让他们进城。那群人也不生气,就住在勃莱恩门周围一座小山上。山上有座磨坊,附近是破旧的采石场余下的深坑。兰斯人争着去围观他们。他们给人看相、占卜,说得神乎其神。
他们都能对犹太人讲以后会成为教皇。但有人也说他们拐小孩、偷窃、吃人肉。稳重的人不让冒失鬼去,他们却偷偷去了。反正,每个人都痴傻了。其实,枢机主教听了他们的预言都心动。埃及女人给小孩看手纹,说上边写着一种土耳其文字和异教文字,这情景让母亲很高兴。这家小孩会成为皇帝,那家小孩会当教皇,这家小孩会成统帅。可怜的香特弗娄梨也好奇起来,她想算算自己的命,她的安妮丝将来能否成为亚美尼亚皇后什么的呢?她就把孩子抱着去埃及人那儿。那些女人都夸小孩美,抚摸她,用乌黑的唇吻她,极力夸赞她的小手。那母亲一听高兴坏了。她们更加称赞小孩的小脚与鞋子漂亮。小孩不到一岁,正在学说话,常常调皮地冲妈妈笑。她胖乎乎的,各种小动作都会,和小天使一样。埃及女人一出现她就吓哭了。但妈妈拼命亲她,接着抱她回家了。她很满意那些算命女人称赞安妮丝的好话:她一定会成为天仙美女,才智过人,端庄贤淑,会成为王后。
她怀抱这个王后满心自豪地回到风流苦街的破阁楼。第二天,趁孩子在睡觉时,她把门轻轻推开,没关紧,就跑到晒衣场街和一个隔壁的女人闲聊,说女儿以后一定吉运亨通,她吃的酒菜将由英国国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爵给她端上来,另外一些想不到的好事都会找上她。她回来上楼时没听见孩子哭,心想:‘太好了!她还没醒!’却瞧见她留的门缝打开了。她不顾一切跑进屋扑到床前:床上没了孩子,只剩一只漂亮的缎鞋。她跑出来,下了楼,拿脑袋撞墙,大叫:‘我的孩子!谁看见她了?谁抱走她了?’那街上一般没人路过,她那间小屋又是独门独户,谁也不回答她。她在全城的大小街巷中整整跑了一天,像疯了一样神志不清,面目可怕,如把幼仔丢了的野兽在闯各家的门窗。她气喘吁吁,披头散发,十分可怕。那双眼好似要喷火,把她的一切泪水烧干了。她挡住过路人,叫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漂亮的天使,只要还我女儿,让我给他当奴仆,给他儿了当奴仆也愿意。
他可以吃掉我的五脏六腑,她对圣雷米的本堂神父说:‘神父大人,只要您还我孩子,我可以用手指挖地!’——乌达德,这让人撕心裂肺的惨状可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即使是讼诉代理人蓬斯?拉卡勃尔先生落泪。——唉!可怜的妈妈!——天黑了,她才回家,她不在时,一个邻居瞧见一个包裹挟在两个埃及女人腋下偷偷登上她的阁楼,接着把房门关好下了楼,急忙逃了。自从这以后,似有小孩的哭声从雏菊房中传出。这母亲高兴极了,飞也似地飞上楼梯,箭一般把房门撞开扑过去……太恐怖了,乌达德!不是她可爱的脸色红润鲜嫩的小天使安妮丝,而是一个怪里怪气、独眼跛腿、变形的小妖怪,叫闹着在石板地上爬着,她吓得捂住眼,惊叫失声:‘天哪!我女儿怎么被巫婆变得这么丑!’邻居连忙抱走这小瘸子,要不雏菊会被他搞疯,这必定是哪个埃及女人和魔鬼生下的怪种,大约四岁,不会说人话,谁也不明白他的语言。香特弗娄梨向那个她爱过的一切留下的惟一纪念——那只小鞋扑去。
很长时间她呆楞楞地静默地站着,她不觉难受。大家觉得她死了。猛然间她哆嗦不已狂吻这一圣物。接着心碎地大哭。围观的人也都哭了。她说:‘我的天!我的小女儿!漂亮的小女儿!你去哪了?’那悲凄的哭号足让人断肠。现在一想起来我都要哭。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欧斯塔什,我的心肝!你长得可真帅!你们不知道他多乖!昨天他说他长大了要当近卫骑兵。我的欧斯塔什!要是哪天你走丢了,我可怎么活呀?——香特弗娄梨猛然站起,在兰斯城中,到处乱跑,走着喊着:‘去埃及人的地方!去埃及人的地方,老总们快来把巫婆烧死!’——那时埃及人已走了。——那会儿正是漆黑的深夜。追捕他们不太可能。次日,离兰斯城两法里的葛欧和蒂约瓦之间的灌木丛里,有篝火的遗迹,几根雏菊的女儿的缎带,几点血迹和几颗山羊粪,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无疑埃及人在这儿召开群魔会,又按回教习俗,会同大魔头别西卜一起吃掉了孩子。香特弗娄梨闻知这悲惨的讯息,却没哭。她动动嘴唇要开口,却没出声。次日她的头发花白了。第三天,她不见了。”
乌达德说:“这故事恐怖得连勃艮第人都会哭泣。”
瑞韦丝也说:“怪不得您这么怕埃及人!”
乌达德又说:“方才您赶紧拉着欧斯塔什跑开,太英明了。这帮埃及人是从波兰到这儿的。”
瑞韦丝说:“不对。她像是从西班牙与卡塔卢尼亚来的。”
乌达德说:“也可能是卡塔卢尼亚。我老公不请波兰、卡塔卢尼亚和瓦路尼亚人。反正他们是埃及人。”
瑞韦丝又说:“况且他们长着吃小孩的长牙。我觉得老噘着小嘴的爱斯美拉达也会吃小孩。她那只白山羊会玩那么多玩艺,肯定有妖术。”
玛耶特静静走着,她沉思入神,似乎在延续那个悲惨的故事,唯有把它引起的战栗像水波似的传到心灵深处才会停止。这时瑞韦丝却对她说:“后来香特弗娄梨怎样了?”玛耶特没回答。瑞韦丝摇着她的手臂,喊她的名字,又重复一遍她才回过神来。
这句话进入耳中,她似第一次入耳,又机械重复一遍:“香特弗娄梨如何了?”等她努力搞清这句话的含义,她赶紧说:“她至今下落不明。”
过一会,她又说:“有人说她在黄昏时从弗雷尚博门出了兰斯城;也有人说天明时她出了巴寨门。一个穷光蛋发现在那时举行集市,如今是庄稼地的地方一个石头十字架上挂着她的金十字架。是她的首个情人、潇洒的科蒙特娄叶子爵送给她的。即使再穷,她也没舍得卖它。她爱它如生命。故而,瞧见她扔了十字架,大家都以为她死了。但房特酒店那儿的人却讲看见她赤着脚,踩着卵石向巴黎走去了。但要果真如此,她得从维勒门出去。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我倒相信她从维勒门出了城,为了离开人世。”
“我不明白。”瑞韦丝说。
“维勒是条河。”玛耶特凄凉地笑了。
“可怜的香特弗娄梨被淹死了!”乌达德一哆嗦。
“是的。”玛耶特又说:“当年,善良的吉贝托老爹驾舟顺流而下,歌唱着穿过丁葛桥,可曾想到他亲爱的小雏菊也会经过桥下,但没有歌声,也没有船!”
“那只小鞋在哪儿?”瑞韦丝问。
“和母亲一起消失了。”玛耶特说。
“可怜的小鞋子!”乌达德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