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瓦罐被摔碎了 (1)
惊慌的格兰古瓦不知所措,乱跑误撞,脑袋多次撞上了街角,走过许多的水沟、街巷、死胡同和街口。菜市场那崎岖的石块铺地的古老的大街小巷被他跑了个遍,这是借用契据上体面的拉丁文的说法。跑了半天后他停了下来,一是因为已十分疲劳,二是因为一个难以甩开的两难推理浮现于他脑中。他将手指头指住脑门,自己对自己说:“彼埃尔?格兰古瓦先生,您这样乱跑真够蠢的!那些淘气鬼怕您和您怕他们一样。知道吗,方才您往北跑时,似乎他们在拖着木鞋朝南跑,下面两种情况必有一种成立:或者是他们被吓走了,则恐慌中草垫子一定被扔下了,不正为您提供了从今早起就寻觅的过夜的温床吗?这个奖赏是圣母特地显灵赐予您的,因为您献给她的那出兼具凯旋场景和哑剧的寓意剧。要么就是那群调皮鬼没走,这样说他们一定烧着了草垫子,点了一堆火,那么刚好你可用它来把衣服烤干,也取取暖。不管这草垫子提供了好床还是篝火,都是天赐珍品。也许莫贡塞依街拐角仁慈的圣母玛丽亚为成全您才让欧斯塔什?穆明死去。但您却把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扔在脑后,真够傻的,居然还象毕卡节人遇到法兰西人一样仓遑逃跑!”
他故而往回走去,仔细地勘测方向,用鼻子认真闻嗅,用耳朵仔细聆听,非要把草垫子找回不可。然而只有那些房子、死胡同和错综的叉路口,搞得他总是犹豫不决,弄不清是不是走错路了。他在那黑漆漆的、盘根错节的小胡同里进退维谷,比走入落图奈尔宫的迷魂阵还狼狈不堪。最后他耐心尽失,严肃地叫着:“这些可恶的叉路口,肯定是魔鬼爪子的复制!”
叫过后,他轻松了些。这时一道红光闪现于一条长长窄窄的巷子尽头,这让他振作了精神。“天主万物,在那儿,是我那被烧着的草垫子!”他说。他觉得自己是黑夜迷航的舵手,虔诚地叫:“圣母之星,感谢,感谢!”
我们不知道他是对圣处女还是对草垫子在诵经。
小巷的路是斜坡,没铺石头,越走越泥泞、越倾斜。不一会儿又出现一件怪事。有一些异样的动静,地上不时有些不知名的模模糊糊、怪里怪气的东西爬着,都朝向巷子那头摇曳的火亮,就和黑夜中愚笨的虫子越过一株草茎,又一株草茎,向牧人的篝火爬去一样。
人越贫穷越胆大。格兰古瓦不折不挠向前走,赶上了那条最缓慢,最落后的毛毛虫。到近处才发现是个可怜的缺腿人。跟只剩两条细腿的伤残蜘蛛似的,支持身体向前蹦的力量全来自双手。那家伙看他来到自己跟前,便哀号道:“老爷,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吧。”
“我要是能听懂你的话,让咱俩都被魔鬼带走也行。”格兰古瓦说。
他直往前行。
又碰到一个不停地动弹的大东西。原来是个只凭繁复的拐棍与伪腿支持前进的残废瘸子,跟一幅自动移位脚手架似的。高雅的古典比喻格兰古瓦很在行,内心深处他便将自己称为火神伏尔铿的巨鼎演化成人。
这有生命的三脚鼎在他经过时,对他摘帽致礼,但他的帽子举到格兰古瓦下额下边,跟托着刮胡子用的托盘似的,又对他的耳朵叫着:“发发慈悲,骑士先生,施舍几个子儿买片面包吧!”
“这人似乎也会讲话,”格兰古瓦讲,“但我不懂。如果他能听懂这话,比我可要幸运。”
然后他忽然一拍脑门,想了起来:“对了,上午他们叫的‘爱斯美拉达’是何意?”
他走得更快,但又有什么东西阻挡了他。这东西或是人,是个留有犹太人的大胡子的矮个瞎子。前面一条大狗领路。他有匈牙利口音,一边用棍子探路,一边瓮声地冲他叫:“行行好吧!”
“太棒了!这个总算会说基督徒的话。”格兰古瓦说,“可能我看来仁慈善良,虽然我没钱,但老有人向我乞讨。(他掉头对着那盲人)朋友,上星期我把最后一件衬衫卖了,要是用西塞禄的语言即:余已于上周售出仅存之衬衣。”
然后他转身继续前行。但瞎子和他一起迈步。那个瘫子和那残废也急忙跟上。一路上回响起持续的讨饭钵子和拐杖敲地的声音。三人聚集起来,歪歪斜斜在可怜的格兰古瓦身后跟着,一边朝他歌唱。
“积德行善。”瞎子唱着。
“慈悲满怀。”缺腿的唱。
“施舍几个子儿买面包。”瘸子接茬一遍遍地唱。
“十足的巴别塔。”堵住耳朵的格兰古瓦大叫。
他撒腿就跑,瞎子、瘸子和缺腿的齐跑。
他朝巷子深处跑去,身旁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瞎子、瘸子和无腿人。另外那些独臂人、缺眼人和一身烂疮的麻风病人也纷纷从屋子中、从横街中、从地窖的气窗中出来。他们哭闹着,嚎吼着,踉踉跄跄,一起向街头的光亮潮涌,和下过雨后的蜓蝓爬行在泥水中似的。
身后三个跟随者步步紧跟,格兰古瓦不知如何是好。他惊慌失措地乱窜乱跑,跨过无腿人,绕过瘸腿人。但是如蚂蚁出洞般的残疾人搞得他无法脱身,像困于螃蟹堆中的英国船长。
他又想干脆回原处得了,但已来不及了。身后已聚集了一支大军,三个要饭的咄咄逼人,他不得不向前走。一方面是受这股不可逆转的洪流的驱使,另一方面是吓昏了头,恐惧与眩晕使他只得把一切当成做了一场大梦。
总算来到街头。这里是一片宽敞的空地,有许多火光在闪烁,晃动于模糊的夜雾之中。格兰古瓦一下走进去,想凭借双脚,将三个步步紧逼的残疾人抛在身后。
“哪里逃?老哥!”瘸子将拐杖一扔,大叫道。他追上来,身姿矫健,前所未有。
这时无腿人也直立起来,脑门上扣着那沉重的铁皮饭钵。瞎子的眼也睁开了,凶光毕现。
“我在何处?”吓破了胆的诗人问。
“这是奇迹大院。”又有一个幽灵上来说。
“上帝作证,瞎子居然能看;瘸子健步如飞,救世主何在?”格兰古瓦又说。
一阵疯笑传来。
诗人吓得四望。这儿的确是恐怖的奇迹大院,正派人可从来没在此时来过这儿。这是个鬼窟,只要大堡的军官和京兆尹衙门的捕快一来便化成粉末;此地也是巴黎脸上的烂疮,偷盗者的乐园;这是下水道,每天早上从这儿流出各国首都各地的恶棍、要饭的、流浪人,每晚又回到这里。这又是阴森的马蜂窝,那些作恶的黄蜂晚上携战利品返回;这是座作弊的医院,各种人白天装成伤员在街上讨饭,夜里回复成强盗本色。这些人有吉卜赛人、俗人、僧侣、失足的学生。既有西班牙的败类,又有意大利、德意志的恶棍,各宗教如犹太、基督、伊斯兰、偶像崇拜教的败类也都云集此处。反正一切都于此处改装打扮。在巴黎街巷演出的永远的喜剧中的一切角色诸如偷盗、卖淫和凶杀之类此时都在这儿穿衣打扮,也在这儿卸装。
这个广场宽阔又不规则,石板路坑坑洼洼,和当时巴黎所有的广场一样。星星点点的火光周围,古怪的人影子影影绰绰,叫嚣不已,尖利的笑声,小孩的哭闹和女人的谈话声不绝于耳。在火光的衬托下,许多摇晃的头形成奇怪的幻影。又有不知何种形状的庞大黑影在摇曳的火光中闪现,好像是和人差不多的狗或类似狗的人走过。这城市有如地狱,没有人和物的区分。根本不分什么男人、女人、动物、年龄、性别、健康或疾病,一切都混合重叠。人与人之间分不开,每个人都代表总体。在微弱、晃动的火光之中格兰古瓦认出广场旁边的房子,尽是些被风雨侵蚀、变形残破、虫蛀不堪的门面。它们的眼睛是那几扇天窗上点的灯。在黑夜中和围成一圈的老妪似的,阴森怪戾,庞大的脑袋伸着,盯着群魔乱舞的场景。
他觉得一切是崭新的,这儿蛇行蚊集,既陌生又变形,五光十色,让人不可捉摸。
格兰古瓦愈发害怕,三个要饭的象钳子一样死死围住它。身边还有那些冲他叫嚷的脸。可怜的格兰古瓦拼命想搞清今儿是否是礼拜六。但是没用。他的记忆和思绪全部混乱了。一切对他都是疑问,所见和所感让他不知所措,一些他不能回答的问题浮现于脑际:我如果存在,这一切是否是真的?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还活着吗?
这时,一个清晰的喊声于嘈杂中响起:带他去见王上!去见王上!
格兰古瓦心想:“圣处女作证!这儿的王上,一定是个公山羊!”
“见王上!见王上!”人们附和。
他被人拽着,人们抢着抓他,但那三个要饭的死命夺回他来,叫道:“他是我们的!”
他身上的上衣已破烂不堪,这种争夺之下,终于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