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天深夜,电话铃响。拿起话筒,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老师,我是您班学生郑亮的妈妈——这么晚了打搅您,真不好意思——有件事想问问您:郑亮这两天没出什么事吧?”我吓了一跳,忙问:“郑亮没有回家?”郑亮妈妈说:“回了,只是着了魔似的,反反复复地说:‘这是不公平的’。现在,他睡下了,我放心不下,就给你拨了这个电话。”
——不公平?有什么不公平的呢?这几天我忙于跑自己调动的事,班里工作有些放手,难道说就在我不在的时候,郑亮跟同学们发生过龃龉?
我心里没底,可嘴上却故作轻松地劝慰了郑亮妈妈一番。
第二天一早,我到班里组织晨读。按照头一天晚自习预习时分配好的角色,大家开始兴致勃勃地朗读新课文——《雷雨》第二幕。我却无心听周朴园和鲁侍萍的精彩对白,只是思忖着晨读后如何“提审”郑亮,再如何编织一个新理由请假出去,到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单位去拜望一下据说是对我颇感兴趣的老总。
突然,同学们哄笑起来,抬眼看时,只见郑亮脸孔红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该他读了。他分到的是周冲这个角色。只听他大声读道:“爸爸,这是不公平的。”读罢,带着成功的欣悦坐下了。
我忙低下头看书——可不是么,周冲就只有这一句台词!
猛然间,我彻底明白了昨天晚上发生在郑家的一幕。原来,这男孩领到自己的角色之后,一直在“着了魔”般地诵读那仅有的一句台词。他没有因为自己角色的卑微而沉郁失落,也没有因为台词太少而掉以轻心,他用心揣摩着,玩味着,掂量着,把握着,他是要给这句至短的台词注入无比丰沛的情感啊!
我听不清周朴园和鲁大海在争执些什么,只管用欣赏的目光直视着那个只分到了一句台词的男孩,我想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教会了我如何倾尽全力诵读自己人生的台词,谢谢你教会了我如何把哪怕仅有一寸的灵魂圣土也侍弄得美艳芳香。”
“雷雨”远去了,男孩远去了,至今仍留守在三尺讲台上的,是我一颗暖暖的心。
平安夜见到的少女
◎文/弗雷德里克·鲁米斯译/汪新华
结局很美妙的事开头并非如此。
我在加利福尼亚某家医院工作的时候,有一天,医院里来了一名虚弱的孕妇。她很年轻,情绪很不稳定。经过治疗和调理,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转,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
在分娩前一个月的例行检查中,发现胎儿是屁股朝下。通常,胎儿的头部在分娩前几个月应当处在子宫的下部。如果屁股朝下,脐带先出来,在8分钟之内仍未结束分娩,脐带受压时间过长,可致胎儿死亡,这就要求接生的医生手要特别快。
分娩的那一刻终于来了,产房里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我首先抓住婴儿的一只小脚,尔后轻柔地将之拉出来。接着又去握另外一只,但不知什么原因,它不在先出来的那只小脚旁边。我在小脚上稍稍用力,轻轻地往外拉,一旁的护士也在母亲的腹部略施压力。这时,婴儿的身体露了一部分出来,这是个女孩。但她另一条腿不翼而飞了。
我很清楚,这个婴儿一旦降生将会给情绪不稳的母亲造成严重的打击。她的家人将带着她到处寻访名医,为她整形,到头来会因此倾家荡产。我似乎看到了童年的小女孩儿忧郁地独坐一隅,而其他孩子活蹦乱跳,无忧无虑——我必须做点什么,以阻止这一切痛苦的发生,这完全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10个臀位分娩的婴儿中往往有1个是不成功的,现在——接生的动作只要慢下来就行了。我可以让婴儿在母亲肚里耽搁那么片刻。毕竟,臀位分娩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没有人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那样的话,母亲将会在经历最初的打击后很快恢复过来,也许会对失去具有如此残疾的孩子感到庆幸。过一两年,她会再怀孕,这样的厄运肯定再也不会发生了。
“决不要将噩梦带给她们,”内心深处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低语,“这孩子从未呼吸过阳光下的一口气——决不要让她呼吸这么一口气。你只是不能及时使她脱离母体而已。别干傻事,把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带到世上。如果你认为自己的良知会受到伤害,那你能看着她们忍受痛苦吗?如果你让她出生,你的良知将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我向护士示意,要了块消过毒的热毛巾,这是专门用来包裹婴儿身体的,在臀位分娩时常常要用到。因为婴儿的身体在离开母体后,极易受到外界冷空气的刺激。但是这一次,毛巾只是道具,以确保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不被其他人看到。我把婴儿的小脚丫握在手中,对孩子前途的忧虑一下子弥漫整个身心,于是我打定了主意。
我匆匆瞥了一眼时钟,预期所需的七八分钟已经过了近一半。产房里所有人都焦急地等着我的吩咐,却全然不知我心里正在想什么,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激烈挣扎。在多年的行医生涯中,我第一次故意放弃了先前所遵循的教诲,转而去接受我自认为是更好更讲道义的做法。
在毛巾的遮蔽下,我慢慢用手去触探婴儿脐带的搏动,这是婴儿状况好坏的指针。再过两三分钟就完事了。我假装在做一些事,将婴儿的脚再往下拉一点,这时那只完好无损的粉红色小脚丫露出了毛巾,紧紧地挤压着我缓缓移动的手。就是这只手,它被寄予了保护母亲和婴儿人身安全的嘱托。突然,婴儿的身体一阵悸动,我感到了一股生命的力量。
天啊!不能这样做!我没有权利这样做!于是,我让这个只有一条腿的孩子出生了。
所有预想的事情都发生了。母亲继续在医院里呆了好几个月。我曾看到过她一两次,憔悴,情绪低落,跟先前判若两人。后来,不时从他人那里听到有关她们家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她们先是移居明尼苏达州,后又搬到芝加哥和波士顿,再后来,就没了音信。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常常痛责自己,悔恨当初没有狠下心。
每到圣诞节,我所在的那家医院都要举行一次精心策划的晚会。那个时刻,我们将一切困难和不如意都抛到脑后,尽情去感受生活中温馨、浪漫与美好的一面。
而去年的晚会与往年相比最不同寻常。被喷洒了银色油漆的圣诞树上挂着许多饰品,在朦胧暗淡的小礼堂里隐隐发光。“平安夜”奏响了。在优美的旋律声中,20名年轻的护士小姐,每个人手里举着一支点亮的蜡烛——轻声吟唱着,缓步从礼堂后面走出。然后,一束蓝光打在舞台一侧,装扮华丽的圣诞树上每一件饰品都闪闪发光。
在舞台的另一侧,帷幕徐徐升起,我们看见3位少女,她们身上的白色晚礼服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她们分别握着竖琴、大提琴和小提琴——轻柔地拨弄着琴弦,指尖流淌出动人的旋律。我双眼噙满泪水,确信此时此刻自己不是唯一轻弹眼泪的老男人。
我向来就喜欢竖琴的声音,那位年轻竖琴手的精湛技艺让我着迷。当护士们齐声合唱的时候,少女的脸庞微微扬起,在褐色头发的掩映下楚楚动人。
这个节目过后,一名陌生的妇女出现在礼堂里,她张开双臂向我跑过来。
“哦,你看到她了,”她近乎哭泣地喊道,“你一定认出她来了。那是我的女儿,她在弹竖琴——我看到你一直在注视她。还记得17年前那个婴儿吗?那个一出生就只有一条腿的不幸儿。我们为她想尽了办法,现在她装了假腿——你没想到会是她,是吗?她现在能走路,能游泳,甚至还能跳舞。”
“但是,有很多年她无法做到这些,于是她在双手上下了更大的工夫,现在她成了一名出色的竖琴手。她是我生活的全部,她过得很快活,瞧,她过来了!”
那位甜美的少女向我走来,她的眼睛熠熠生辉。“这是你的第一个医生,亲爱的——他是我们的医生。”她母亲说道。她的声音颤抖着。我能理解,当把孩子的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当时有多么伤心;我能想象,这些年来她经历了何等的苦涩和艰辛。“他是第一个把你的情况告诉我的,你是他带给我的。”
我动情地将孩子拥入怀中。越过她温暖年轻的肩膀,我仿佛看见了17年前那间产房里嘀嗒嘀嗒催命的时钟。那种可怕的情形历历在目。
“你决不会理解,亲爱的,”我后退一步,仔细地打量着她,“其他人也不会理解,今夜对我意味着什么。快回到你的竖琴边吧,就弹奏那曲‘平安夜’,为我一个人。我所背负的沉重包袱,只有你能将它卸下。”
当少女走向舞台的时候,她母亲坐到了我的身边。也许只有她才知道我心里在想着什么。
“平安夜”再次响起,熟悉的旋律在耳畔婉转低徊,我想我找到了答案,也找到了慰藉——它让我等待了17年之久。
一生干好一件事
◎文/陈鲁民
一个人一生只要干好一件事,这辈子就没有白过。
看到一则新闻,心里很是感动。
法国马赛有一名叫多梅尔的警官,为了缉捕一名强奸杀害女童埃梅的罪犯,查了十几米高的文件和档案,足迹踏遍四大洲,打了30多万次电话,行程达80多万公里。多年来,由于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追捕上,结果两任妻子都离他而去,他仍矢志不渝,经过52年漫长的追捕,终于将罪犯捉拿归案。去年,当他拿手铐铐住凶手时,已经是73岁高龄。他兴奋地说:“小埃梅可以瞑目了,我也可以退休了。”有记者问他这样值吗?他回答说:“一个人一生只要干好一件事,这辈子就没有白过。”
“一生干好一件事”,这个标准似乎有点低,但要真正干好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事,细想想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达尔文忙活一辈子,也就是发现了“人是猴变的”这个再普通不过的道理;麦哲伦终生的杰作,则无非是证实了“地球是圆的”这个今天就是一个幼儿也知道的常识;曹雪芹劳累终生,呕心沥血,“一把辛酸泪”也只是换得“满纸荒唐言”,一本书都没有写完;莱特兄弟为了让飞机能离开地面,一辈子忙得连太太都没有工夫娶。他们很幽默地说:“我们没有时间既照顾飞机,又照顾妻子,一生只能干好一件事。”
放水
◎文/叶倾城
宽容产生的道德上的震动比责罚产生的要强烈得多。
他几乎还是老样子,小老头,半秃,中气却十足,一副提高了的大嗓门整个阶梯教室都听得清清楚楚,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立刻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上前叫一声:“老师。”虽有几分尴尬,却还忍不住想:当初,他到底为什么放过了我?
——那时,真是年轻啊!
他是我专业课的老师,他的课我总共上了一节,还一直和男友坐在最后一排喁喁私语。正在我们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啪”,我吃惊地抬起头,是一根铅笔飞过来落在我们面前。
他已经停止了讲课,一手指着我们,大声说:“要谈情说爱出去,这里是课堂。”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我们,刹那寂静过后,全场哄堂大笑。我窘得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只恨不能当即蒸发掉。
从此不肯上他的课。在校园里迎面碰上,掉头就走,心里暗骂:这个小老头。
同学们都说他是全校著名的“四大名捕”之首,考起试来,绝不放水,阅卷时也毫不容情,更不用提考试的当口,妄想在他的虎视眈眈下做小动作了。在他手上落马的学生不知多少,传说有一次副校长的儿子栽在他手里,顶头上司亲自出马,他才勉强给打了59.5分,理由是:面子到了,成绩还差一点。
男友比较老实,乖乖地回去上课,也劝我不要跟老师作对。我却有多次在大考中险象环生,最终却安全脱身的经验做后盾,不以为然,答他:“怕什么,考试前一个月看看书抄抄笔记不就得了。”
对小老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根本不划重点,只要认真听讲,肯定可以过关。他在课堂上说:“有的同学不来上课,表示一直在自学。考得过,就是的确不需要上课,那我不会难为他;如果考不过,说明你还需要听我讲,那么对不起,不必补考,明年重修好了,大不了比别人晚一年毕业。”离考试只有三天了,六百多页的课本才看了三分之一,翻翻后面天书一样的内容,想起他冷酷的口气——那时的小老头,一定有一张比魔鬼更恶毒的脸——我几乎哭了出来。迫不得已,我决定铤而走险,考试时跟男友坐在一起共同作弊,说不定,可侥幸过关。
男友奉公守法惯了,听了我的提议,一呆。那一刻的表情变化非常细微,然而年轻的心,仿佛创口处新生的嫩肉,立刻觉得锥心地疼,想起,他是真的答应过,可以为我做任何事的啊……
半晌,他吞吞吐吐地说:“这样不好吧,被抓住怎么办?这样好了,我帮你复习。”
我转身就走,泪水夺眶而出——
考前五分钟我才进考场,只剩下正前排的位置,我也大大咧咧坐下,正在小老头鼻子底下。男友过来,讪讪地想说什么,我把头刷地扭过去,感觉他犹犹豫豫地在我身边坐下来。
铃声骤然响起,教室陡地沉寂下来,我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那么惊惧、惶恐。整张试卷,除了几道选择题以外,绝大多数的试题,我连它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把卷子翻过来翻过去,索性心一横,横竖是不及格,干脆坐满了半个小时就交卷。
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苦写,男友频频在桌下踩我。我把脚挪开一点,看见小老头惊讶地看着我。我回瞪过去:终于落到你手里了,你满意了吧?他只是淡淡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