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山却不能再爬。衣服已经淋透,好在山脚下有很多辆出租车,她想,等走到那儿,搭个车,还不至于太狼狈。刚迈出一步,他就从后面拍拍她的肩。他说:“穿上吧,是干的。”他打开塑料袋,把那件T恤递给她。然后,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她愣了愣,感动瞬间涌上来。想想刚才对他的猜测,好像有些过分。她说:“刚才,你为什么不……”他似乎没有听到,他说:“快换上吧,别着凉,我给你看着人。”然后他走到不远处,拾起一段枯枝,拿刀子削成一根简易的手杖,递给换好衣服的她,说雨后路滑,别扭了脚。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他不会想到为她保护一件干燥的衣服,他宁愿拥着她一起壮烈地淋雨;他不会想到为她削一根手杖,他宁愿她扭了脚后背起她下山。当然这都是爱。可是前者有了些小男孩的做作和青涩,而后者,才是中年男人的成熟和稳重吧。
不管如何,她知道,生命中一场太阳雨,已经过去了。
那天,一个女人穿着长及膝盖的男式T恤,手拄一根棍子,慢慢往山脚下走。她的身后紧紧跟着一个男人,男人光着膀子,手里拿一件女式上衣。男人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紧张地盯着前面的女人。
女人的战争
◎文/周海亮
她战斗的全部,只为男人和儿子的一日三餐,只为他们衣服的光鲜,只为家的整洁,只为省下每一毛每一分钱。
女人的皮肤开始松弛,腰间有了赘肉,她的眼角织满皱纹,嘴唇不再鲜嫩和饱满。她穿着皱巴巴,松垮垮的睡衣,在菜场和小贩讨价还价,声音惊动了一条街。男人想,怎么会这样?仿佛昨天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任男人捏着她的一根手指,羞涩地跟在男人的身后。她垂着眼说一句话,脸就会红,楚楚动人的样子,让男人百般怜爱。怎么转眼就成这样了呢?想不通。
以前的女人,喜欢花,喜欢爱情剧,喜欢风铃,喜欢街角的咖啡屋。现在呢?任何一枝玫瑰,都不如一捆廉价的大葱令她兴奋;再香浓顺滑的咖啡,也不如一大碗豆浆让她感兴趣。以前的女人,怕黑,怕孤独,怕老鼠,怕恐怖片。可是现在呢?那天,男人正睡着觉,女人蛮不讲理地将他推醒。睡眼蒙眬中,他看见女人手提一只大耗子的尾巴,正眉开眼笑地展示着她的劳动成果。女人说是从柴房里捉的。倒把男人吓得嗷嗷直叫。
仿佛一夜醒来,男人的小甜心就变成了阿香婆。这之间,似乎缺少让男人做好心理准备的自然过渡,男人对这样的变化感到茫然失措。
星期六晚上,女人显得很快乐。她说明天超市开业五周年大酬宾,排骨比平时便宜两块钱呢。男人说,哦,就便宜两块?女人说,买三斤,能便宜六块呢。男人说,哦,不过六块。女人说,你明天五点半叫我起床,我得去排队。男人说,有这么夸张?五点半公鸡还没醒吧?女人说,你真啰嗦。男人还等着她的下一句,却发现女人已经睡着了。她打着很大很放肆的鼾,让男人想起某一种圈养的动物。男人想,怎么会这样?就在昨天吧,女人连鼾声都有着百灵鸟般的美丽音质。
男人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女人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奔向超市,他并不知道。近中午了,儿子直喊饿,男人围上围裙,却想起女人也许能够提回三斤排骨。他说,再等等吧,你妈买排骨去了。又等了一个小时,终于盼回女人。女人兴高采烈,手里果真提一袋排骨。女人大着嗓门嚷,好悬!再晚去五分钟,这排骨就吃不上了!她急匆匆奔向厨房,厨房里立刻传来哗哗的水声,散出诱人的葱花香味。男人说,你还没吃早饭呢,不饿?女人没有听见。她在厨房里唱一支歌,她的声音沙哑,和百灵鸟天壤之别。
男人和儿子趴在餐桌上啃着排骨,嘴巴发出叭叭的响声,让女人想起某一种圈养的动物。男人说,你怎么不吃?女人说,好吃吗?男人说,好吃……你怎么不吃?女人就夹起一块,尝尝,说,好像有点淡吧……再回锅加点盐?男人一把拉她坐下,说,挺好啦,挺好啦!你快坐下吃吧。却突然发现女人轻皱着眉。男人忙挽起她的袖口,就看见她的肘弯,擦破很大一块儿皮。男人说,怎么回事?女人说,排队的人多啊……挤啊……就被挤倒了……好在没白挨挤,多好的排骨……省了六块多呢!女人愉快地笑了。她自豪地看着男人和儿子,似乎她刚才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男人有些感动。他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抽屉里的红药水。男人想,其实,女人真的每天都在做着非常了不起的大事。女人的战争,单调,漫长,乏味,琐碎。而代价,却是花般的容颜和青春。
一个煎蛋
◎文/周海亮
没有光彩,没有掌声,没有鲜花,却一样震撼人心。
每天,她要为自己和丈夫,煎两个鸡蛋。那时天还没亮,夜空闪着稀疏的星辰——他们也许是这个城市里起床最早的人。
丈夫是一名公交车司机,每天往返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钟摆。然而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拼命而变得轻松,他们仍然贫穷。就算他们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来花,也远不能维持繁杂庞大的开支。
她只煎两个蛋。她和丈夫一人一个。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可以同时吃下四个这样的煎蛋,但捉襟见肘的日子让她只能为他煎一个蛋。因为有了这个蛋,即使就着一碗稀粥,丈夫也会把早餐吃得喷香。
后来她开始给一个小火柴厂糊纸盒,每糊一个,可以赚到两分钱。每天她都会糊到很晚,这样,第二天她几乎是在睡梦中做着早餐。一次迷迷糊糊中,她被溅出的热油烫伤了手,丈夫便不允许她继续糊火柴盒。她当然不能答应,最终解决的办法,是把做早餐的时间挪到了前一天晚上。她煮好稀饭,再煮两个茶蛋,放在锅里。这样,丈夫在第二天起床后,只需在洗脸刷牙的间隙里,热一下便可。而那时,她可能刚刚睡着。
起床后,她把剩下的茶蛋小心地藏起。到了晚上,再偷偷把它和一枚生蛋一起放进锅里煮。日子过得艰难,她知道,一个公交车司机,远比一个下岗的家庭妇女,需要这个茶蛋。甚至,她为每天能够不露马脚地省下一枚鸡蛋而得意洋洋。
一连几天,下班归来的丈夫都会带回来一个茶蛋,说路上买的,逼她晚饭时吃掉。理由是熬夜太累,需要营养。她没说什么,总是听话地吃掉。但当丈夫睡着后,她就会偷偷地抹一把眼泪。她知道,路上真的有茶蛋卖,但面前的这个蛋,肯定是丈夫早晨的那个。尽管她从没有看见丈夫偷偷带走这个蛋,然后在晚上回家时带回来,但她知道,细心并敏感的丈夫肯定会这样做。她知道自己的行为被丈夫发觉了。她想,这算什么事呢?本来她想省下一个蛋,但最终,却是自己辛苦的丈夫每天没有蛋吃。
她再一次把蛋煎成金黄的蛋饼,尽管第二天热热吃时,味道会差得很多。仍然煎两个,她告诉丈夫,还是一人一个。起床,看到桌子上只剩一个煎蛋,她愉快地笑了。她想自己以后该怎样为丈夫省下一个煎蛋而不让他发觉呢?直到吃完那个煎蛋,她也没有想出办法来。
晚上丈夫回来,朝她笑,“我给你买了好东西呢!”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不安。丈夫从身后变出一个烤饼,“多实惠的烤饼!”他说,“路上买的……熬夜伤身……你晚饭时加加营养。”
她发现,那个烤饼从中间剖开,里面夹着一个金黄的煎蛋。
送你一度的温暖
◎文/周海亮
爱情并不因社会的世俗而消失,也不因生活的落魄而降温。
那个冬天,他的事业几乎遭受到灭顶之灾。由于贷款没能在限定的时间还清,他们不得不搬出了那个豪华且温暖的住宅。
他们在市郊另租了一处简陋的房子,房间里阴冷潮湿,一如他们那时的心情。他对她说,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她信。
白天的时间里,他在外面玩命地奔波,有时一整天不打一个电话回来,留下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瑟瑟发抖。她理解他。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将来。
晚上回到家,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查看资料,整理信息,打各个客户的电话,然后,沉沉睡去。他很少和她闲聊。她理解他。她知道他很累,她知道他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