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期,他的朋友们觉察到他最近的言行态度有了些变化。他常常心不在焉,别人说的话他也不注意听。他笑容可掬,若有所思,只要有谁提醒他这种浑不在意的态度,他就急忙道歉。有时候,他还使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
“克利斯朵夫会帮你办了这件事的……”
或者说:
“克利斯朵夫根本不在意……”
一些并不了解他的人说,那是他的自傲狂。
实际上刚好相反,他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从外面客观地看自己。他已经不在乎那些为了美的奋斗了。由于自己的使命已经做完了,所以相信别人也会完成使命;而且总的来说,像罗丹说的:“美永远会得到最终胜利。”社会的恶意与不公平不能令他再反抗。——他笑着说反抗并不恰当,而且生命也渐渐地离他而去。
他确实没以前那样健康了。一点儿的运动,走上一段长路,或者跑快一点儿,都会令他疲倦,他会马上喘不过气来,心跳也会很厉害。有时他会想起老朋友苏兹。他从来不跟别人提起这些感觉,说了也没什么用,只能使别人担心,而你的健康也不会因此而有好转。况且,对于这些不愉快他也不在意,他并不怕得病,倒是怕有人逼着他保重。
出于一种直觉,他想看一看家乡,这是他拖了一年又一年的计划。他总这么想,明年再说吧……这一次他可不能再拖了。
他谁也没通知,就悄悄去了,在故乡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克利斯朵夫想看的都没找见。上一次他回来时,只看到城里刚刚开始变化,如今大功告成,由小城一下子变成了大工业的城市。古老的房屋、公墓都不见了。原来是萨皮纳的农庄,如今却盖着一所烟囱高耸的工厂。克利斯朵夫儿时玩耍的那片草原也被河水冲没了,一条盖满古怪建筑的街道题着克利斯朵夫的名字。过去的一切如今都已烟消云散了……好吧!生命还得继续下去,在这条题有他的名字的街上,也许还有别的小克利斯朵夫在破房子里出神,在痛苦,在奋斗。——在一个规模宏大的市政厅里,有人在奏他的一件作品,其意义彻底给颠倒了,连他简直都认不出来……好吧!音乐虽受了误解,但也许这会刺激起新的力量来。我们已经播下了种子,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把我们当成你们的养分吧!——黑夜即将来临,克利斯朵夫漫步在城市四周的田野中,大雾飘浮在田上,克利斯朵夫想着那即将散去而现在笼罩他的大雾,想着他心爱的那些人,离开世界的,躲在他记忆深处的,即将来临的黑夜快要将他们和他一起吞没的人……好吧!好吧!我不怕你,黑夜,你是在酝酿阳光的!如果一颗星熄了,还会有无数的星亮起来。
从德国回来以后,克利斯朵夫想要见见阿娜。自打跟她分开后,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他害怕写信问,这么多年了,想到她的名字就会哆嗦……现在他平和多了,什么也不怕了。但是到了晚上,在莱茵河旁边的旅馆里,听着那熟悉的钟声宣告明天的节日,过去的一切记忆就活过来了。他整晚地回忆,感觉自己已经躲过了那危险的深渊,禁不住又庆幸又伤心。他不知道第二天到底怎么办,一忽儿又想去访问勃罗姆夫妇。可第二天到了时,却没有勇气了;他甚至不敢从旅馆打听医生跟他的太太究竟在还是不在。他决定出发了……
刚要离开,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他向阿娜从前去做礼拜的教堂走去,在一根柱子背后藏起来,——从那儿能看见以前她坐着的凳子。他期待着,相信如果她能来的话,一定还会坐到这里。
果然来了一个女人;但他不认识她。她有着跟别的妇女一样的特征:胖胖的身材,圆润的脸,胖胖的下巴,平淡、冷酷的表情。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僵直地坐在凳子上:好像没祷告,也没听,只是向前看。在这个女人身上,克利斯朵夫丝毫没感觉到他所期待的女人的影子。偶尔有两三次,她做出一个奇怪的姿势,像要抹平膝上的衣褶。以前,她也这样的……出去的时候,她慢慢地走过他身边,双手捧着一本《圣经》放在胸前。她那阴沉、烦闷的眼睛看了一眼克利斯朵夫,略带一丝微光;他们谁也没认出对方。她挺直身子,僵直地走了过去,也不回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心中一亮,在她那冰冷的笑容下面,在唇的纵纹间,他认出了自己曾亲吻过的嘴……他已无法呼吸,腿也随之软了,心里想:
“主啊,这难道就是我曾爱过的人吗?她在哪里啊?她在哪里啊?而我自己又在哪里呢?爱她的人去了什么地方?我们的肉体,吞噬了我们的残忍的爱情,如今又留下了什么呢?——无非是一堆灰烬。可是火在哪儿呢?”
他的上帝回答说:“在我身上。”
于是他睁开眼睛,看着挤在人群里的她,走出了大门,走到了阳光下。
回到巴黎以后不长时间,他跟许多年的敌人雷维一葛讲和了。雷维一葛总是依靠狡猾的本事以及那恶毒的用心去攻击他,后来,雷维一葛成功了,也就满足了,倒还有点聪明,心中承认克利斯朵夫很伟大,想尽办法接近他。可是无论是攻击,还是殷勤,克利斯朵夫硬是装作看不见。雷维一葛终于泄气了,他们虽住在一个区里,经常能在街上碰面,但却都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克利斯朵夫在走过去时可以对雷维一葛不在意地瞟一眼,但视而不见。这种目中无人的举止可气坏了对方。
他有一个约摸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女儿,长得漂亮、秀气、大方,侧面看过去就像只小绵羊,一头金黄的鬈发,一双颇含风情的眼睛,那笑容就像意大利画家吕尼笔下的人物。父女两个经常一起去散步;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克利斯朵夫遇见过他们,神情很亲密,女儿很娇弱地靠在父亲的肩上。克利斯朵夫向来很注意优美的脸的,而看到这一个就更觉得喜欢。他想起雷维一葛,对自己说着:“这个混蛋的运气还不错!”
但再一想他又得意起来:“我也有一个女儿呢!”
于是他把她们俩做了一次详细的比较,偏心是不可避免的,长处理所当然归奥洛拉所有。但这一比较却使他不知不觉中将两个本不相识的女孩子假定为一对朋友,而且在精神上跟雷维一葛接近了。
从德国回来,听到“小绵羊”死了,他那种为人之父的心理使其马上想到:“倘若我的一个离开我,那怎么受得了!”
这么一想后他对雷维一葛立即同情起来,想立刻写信给他,然而写了两封都不满意,也许是心理因素做怪吧,反正信没有寄出去。几天后,他又看见了雷维一葛,看到对方满是痛苦的表情,可控制不住了,径直走过去并伸出手来。雷维一葛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克利斯朵夫说:“你那个孩子……唉!”
他感伤的口吻让雷维一葛很感激,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语无伦次地说了两句伤心的话。等到告别时,隔膜在两人之间已在无形中消除了。他们之间有过争斗:没有办法,那是命中注定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必须完成!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演到终场,每人都丢开舞台上的面具——还之以本来面目,相比之下,便发觉两人其实是难分伯仲;所以演过了自己的角色应当互相握手作为真正的结束。
乔治和奥洛拉的婚期定在入春时分,克利斯朵夫却开始步入黄昏了。他注意到孩子们看他时所含的那份表情,有一回他听见他们低声地交谈。
乔治说:“他的脸色那么差,很可能病了!”
奥洛拉回答:“希望他能看到我们的婚礼!”。
他暗自告诉自己一定满足他们的愿望。可怜的孩子们,放心罢!他决不会影响他们的幸福的!可是他却不知保重自己。婚期前两天,他竟糊涂地让旧病发作了,在“节场”时代曾犯过的那个该死的肺炎又回来了。他骂自己大意,下定决心一定要撑到婚礼结束。他回想起临终的葛拉齐亚,在他举行音乐会的前夕瞒着他自己病倒的消息,免得影响他的大事,而现在他却要这份情意还给她的女儿,不禁十分安慰。所以他现在隐瞒自己的病情,但要苦熬下去的确不容易。好在看着两个孩子的幸福,他欢喜极了,竟然把那么长时间的教堂仪式熬了过去。从教堂回来到了高兰德家里,他就感到精力不济,赶紧躲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个仆人发现他昏倒了。克利斯朵夫醒来之后,不许别人告诉当晚要去度蜜月的新婚夫妇。而新婚夫妇也没太注意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中,根本没留神别人。他们快快乐乐地和他道别,答应写信给他,不是明天就在后天……
他们一走,克利斯朵夫立刻卧床不起,又开始发烧了,再也没有退下去。他孤单的一个人没有谁来陪,爱麦虞贤也正在生病,不能来。克利斯朵夫并不认为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所以没有看医生,同时也没有仆人可以去请医生,只在早上有个打杂的女人来两个钟点,根本就不照顾他;而他更好,根本不要她侍候。她收拾房间时,他叮嘱过无数次,别动他的纸张。她却很固执,这一回他躺到了床上,她认为有了机会,可以随心所欲完完整整来一次大扫除。克里斯朵夫从衣柜的镜子里看到她把隔壁房间搞得一塌糊涂,不由大发雷霆,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抢下她手里的纸,然后将她赶出去。他这一生气,立刻又发起高烧;而那个女佣人在气恼之下,从此不再来了,也没通知一声“这个老疯子”。于是他生着病,却没有人侍候。早上他起来拿门外的牛奶瓶,再瞧瞧看门女人有没有把那对新婚燕尔的夫妇答应的信塞在门下。结果是:没有。他们快乐得忘掉了他。他想象着他们无忧无虑的快乐,又想到那是他赐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