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敲铃了。她早已奔到门口,把他让了进来。他看上去像是一头怕遭到责骂的狗,嘴里说着:“真对不起,我是来……”
“非常感谢!”她说。
然后她就告诉他自己正在急切地盼着他的到来。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地帮她护理病情日益严重的孩子。孩子对他很不客气,说出许多恶毒的话,把他仇恨的心理完全暴露出来。克利斯朵夫并不在意,他那时有着从未有过的耐性。他们俩在孩子的床头熬过最痛苦的日子,那一夜情势危急。过了那夜后,已经不行了的雷翁那罗奇迹般又有救了。两人共同守在孩子旁边,觉得快乐得不得了。——她突然站起来,拿着大衣,拉起克利斯朵夫就向外跑,跑到雪地里。静静的夜里,天上闪亮着放着清光的星星。她挽着他,高兴地呼吸着那股寒冷的、和协的气息。两人难得说话,没说一句涉及他们爱情的话。回来的时候,她站在台阶沿上回头看着他,因为孩子得救而十分幸福,叫了句:
“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
除此之外再没说过任何话,但两人觉得他们之间已变得更为神圣了。
经过长期休养后,她回到巴黎,抛开社会舆论,在巴西区租了一间房子。她觉得自己很勇敢,为了朋友竟不怕触犯舆论了。从这以后,她感到他们的亲密的程度,假如因为害怕别人议论(那是难免的)而再度将两人的感情隐藏起来,未免有些太软弱了。她随时接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块儿出去散步、去戏院,并当着大家的面和他亲热地交谈。大家都看出他们是一对恋人了,甚至连高兰德也觉得他们太过于夸张,悄悄提醒葛拉齐亚,葛拉齐亚笑着,截住她的话,又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但是她并没有给克利斯朵夫更进一步的权利,他们也不过是朋友。他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亲切、恭敬。两人之间不再隐瞒什么事,一切都商量着来。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在她家中增加了威望:葛拉齐亚常常听从他的劝告。经在疗养院的一冬,她变了很多:忧虑和劳累损害了她一向健壮的身体,连同精神也有些萎靡。虽然保留了些任性的脾气,但她更增加了严肃沉着的气息,更加想努力向上,善待他人,不教别人痛苦。克利斯朵夫无所为而为的温情,善良纯洁的心地,深深地打动了她;她准备将来把克利斯朵夫已经不敢再有的希望给他,让他拥有幸福,也就是跟他结婚。
自从他被她拒绝后,他就再未提过这件事,也不敢提;但他对于这个不能实现的梦想始终遗憾。尽管他尊重朋友,但她把婚姻看得如此悲观的议论并未使他信服;他仍然相信,两个相爱的人,两个用一种深沉而忠诚的爱情互相爱慕的人的结合,应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亚诺夫妇相遇之后,他心里就更觉遗憾了。
亚诺太太五十多岁,她的丈夫也已六十五、六岁了,但两人的外貌似乎比实际年龄更大些。他发胖了,她却很瘦小,皮肤也有些褶皱;从前就已弱不禁风,现在更是气息奄奄了。自从亚诺退休以后,夫妻俩隐居起来。在死气沉沉的小城市中,在他们浑浑噩噩的生活中,他们已经与世隔绝了,只有报纸还把外面世界的喧嚷带来一些回声。有一次他们在报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亚诺太太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短信给他,语辞也很客气,表示为他的成功而兴奋。克利斯朵夫接到信后并不通知他们,搭上火车立刻前往拜访他们。
他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园子里一棵槐树底下出神。时值盛夏,天气热得很,像鲍格林笔下的老夫妻一样,他们互相依偎着,并肩坐在花棚下面打瞌睡。阳光、睡眠、衰老,这些促使他们沉入另一个梦境的世界,大半个身子已经陷入其中。两人的温情一直没变,那是生命中最后的光芒:互相拉着手,生命之火渐熄的肉体中还有一阵暖气在彼此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使他们回忆起过去,快乐极了。他们谈着那些旧日,回顾之下,那才显得多么美好。亚诺很愿意说话,但却总是忘了别人的姓名,亚诺太太在旁边提醒他。她不怎么说话,更喜欢倾听;但当年的许多事情,仍深深地刻在她心里,像溪水里的乱石,一闪一闪地露出头来。她亲切而同情地望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心里明白她在想谁,可大家都避开奥里维的名字。亚诺老人对太太明显地表示出那种絮絮而令人感动的关心,不是怕她太冷就是怕她太热,又用疼爱的神情端详着那张心爱的憔悴的脸;她却带着疲乏的笑容宽慰他,让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看着这一切又感动,又羡慕……这就是白头偕老的意境,丈夫连太太身上的岁月痕迹都深爱着。
他回去把这番情形告诉葛拉齐亚,并未表述自己的感想,但她立刻懂得了。他说话时老走神,眼神茫然,说话也不连贯。她微笑着看着他,克利斯朵夫心里的骚乱传染给她了。
那天晚上她睡下时,忍不住乱想起来。她重温了他的叙述;但眼前闪现的不是那对在槐树下瞌睡的老夫妻,而是她朋友热烈而隐瞒着的梦境。于是她心中溢满了爱意,熄了灯后,她想道:
“是的,放弃这样的幸福真是罪过。世界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使我所爱的人快乐。怎么!难道我爱着他吗?”
她静静地听见她的心回答说:“是的,我爱他。”她不胜激动。
这时,隔壁孩子的卧室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嘶哑的咳嗽,葛拉齐亚马上提起注意。自从儿子生病后,她总是担心。她问他怎样,他用咳嗽回答她。她赶紧跑到他身边去,他气哼哼地抱怨说是不舒服,一句话没完又开始咳。
“哪里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呻吟着叫苦。
“好宝贝,告诉妈妈哪儿难受?”
“不知道。”
“这里吗?”
“是的。——不,不是,我不知道,我全身都不舒服。”
说到这里他又拼命地、夸张地咳起来,吓坏了葛拉齐亚;她觉得他是故意的,但看他那难受样儿又觉得冤枉了他,便抱着他,对他说些温柔的安慰话。他安静下来,可只要母亲想走开,他就会马上开始咳。她只好发着抖留在床头,因为他不让她离开去加件衣服,只要她拉着他的手,直到睡熟过去。那时她才浑身冰冷地上床,又急又累,没法继续刚才的梦。
那孩子特别敏感,善于猜透母亲的心。而他有意识的恶意琢磨,阴损别人的欲望,使他看得格外清楚,加上他极恨克利斯朵夫,为什么呢?从看到克利斯朵夫第一天起,裴莱尼伯爵的儿子对她母亲昔日的意中人就怀恨在心。后来葛拉齐亚想嫁给克利斯朵夫时,她儿子几乎当场就感觉到了,从此他就寸步不离地监视他们。只要克利斯朵夫来了,他就不离开母亲半步,或者出其不意地闯进去。更厉害的是,若母亲在家中玩味克利斯朵夫的话时,他就盯着她,直到她难堪地站起来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又喜欢当着母亲的面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她要他住嘴,他偏不听。若她想惩罚他,他就马上生病了。他惯用此法,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受到责骂,为了报复,他脱光衣服,躺在砖地上冻自己。有一次,克利斯朵夫带来了专程为葛拉齐亚生日作的曲子,不料被雷翁那罗弄丢了,后来有人在一口柜子里发现了被撕碎了的曲子。葛拉齐亚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于是他哭闹着,躺在地上打滚,拼命作怪。葛拉齐亚吓坏了,只得抱着他,请他原谅,并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他看清了这一点,发现了这个有效武器后,他就成为主人了,家人都搞不明白他的神经病是真是假。后来他不仅在人家违拗他时报复别人,只要母亲和克利斯朵夫想安静地坐一会儿,他就恶意捣乱了。他因为无聊或想演戏,因为想试试自己的威力,就发明出许多古怪的花招:有时正吃饭呢,抽搐起来,把玻璃杯或盘子打碎;有时在楼梯上用手抓着栏杆,手指痉挛,说是不能伸直;再不然,他就闹着肩膀像针刺一样疼,在地上直打滚;或者是要昏过去。自然,他最后也闹了一场真正的神经病,但他的辛苦卓有成效,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齐亚都吓坏了,他们再也不得安宁,——悠闲的谈话、看书、音乐,这些短暂的乐事,从此都被完全破坏。
每隔一些时候,小坏蛋就让他们略微松口气,或是因为玩腻了或是因为突然想到了别的事情。
于是,他们赶快利用这偷来的分分秒秒,因为没把握是否能一直安静,他们觉得心灵格外亲近!为什么不能长久呢?……有一天葛拉齐亚自己也表示遗撼。克利斯朵夫便怀疑地问:
“是啊,到底为什么呢?”
“你当然明白,朋友。”她苦笑。
不错,克利斯朵夫很清楚,她是为了儿子放弃了幸福,知道她儿子的心思,可她还是怜惜他。他了解那种盲目的骨肉之爱,可使最优秀的人为了无理取闹的儿女牺牲所有,以至于对自己最爱的人反倒无所奉献了。克利斯朵夫有时虽然气得想杀死这个小妖魔,结果仍旧无声地隐忍着,理解葛拉齐亚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于是他们俩放弃了,不再做任何抗争。份内的幸福固然得不到了,可他们两颗心仍旧结合,并且因为放弃和牺牲,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肉体的关系更密切。他们彼此倾吐苦闷、倾听苦闷,连悲哀本身都由于这种交流变成了欢乐。
他们周围布满了和平恬静的气息。
葛拉齐亚生病了,她老是躺在床上或者一张躺椅里,克利斯朵夫每天都来陪她,给她念书或给她看他的新作品。于是她撑着浮肿的脚,缓慢地走到琴前,弹他拿来的乐曲。这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大快乐,他的学生里最有天分的就是她和赛西尔,但赛西尔是本能的感觉,而葛拉齐亚是懂得很透彻的美妙与和谐。她认为人生与艺术之间没什么险恶的因素,只拿自己纯净冰清的心把音乐照亮了,把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照亮了。朋友的演奏,使他更清楚地了解自己对她的热情。就在思绪的迷宫中,他闭着眼睛,握着她的手和她一块儿听。从葛拉齐亚的心中再去体会创作,等于心与心的结合。这种交流又产生出新的音乐的创作灵感,犹如他们生命交融后的果实。有一天,他送给她一册作品选集,都是他俩生命交织而成的音乐,他对她说:“这是咱们的孩子。”
不管是否在一起,两人都心心相印。在幽静的古屋中的夜晚多么甜蜜!四周的一切似乎完全是为了葛拉齐亚而设,轻声细语而恭敬的仆役对她又敬又爱,同时因爱屋及乌,对克利斯朵夫也关心尊敬。两人一同听着时间的乐曲,看着生命缓缓流过,觉得其乐无穷。葛拉齐亚虽然身体虚弱,心胸却是那么开朗,那些隐瞒的疾苦反而使她魅力倍增。她是“他的亲爱的、痛苦的、动人的、脸上放射光芒的朋友”。有些夜晚,他离开她家,胸中溢满爱意,等不及明天向她诉说,便写信给“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葛拉齐亚”……
他们快乐了几个月,以为能长久下去了,孩子似乎忘了他们,忙于别的事,但清静了一个时期,他又注意到他们了,这一回这阴险狠毒的小子非要把他俩分开不可。他又开始演戏:没有预定的计划,只是为所欲为。他没想到自己已伤害了家人,只想捣乱。他逼着母亲,要她离开巴黎去远行。葛拉齐亚无力反抗,而且医生也劝她去埃及过冬。最近几年精神上的刺激,担心儿子的健康,长时期的犹豫,暗藏于心的斗争,因为使朋友伤心而伤心,总之,很多因素影响着她的身体。克利斯朵夫明白这一切,而且不愿再增加她的烦恼。尽管离别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他很伤心,却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法让她推延行期,两人都假装镇定,但互相感应之下,他们变得心情恬淡了。
终于到了那一天,是九月的一个早上。他们先在七月中一同离开巴黎,去了他们六年前邂逅的地方,去度过最后的几个星期。
五天以来,阴雨不止。他们不能出去散步,只好独自留在旅馆里;大部分旅客都离开了。最后一天早上,雨停了,但天气阴郁。两个孩子和仆人们先行离开,他把她送到山路崎岖向着意大利平原的地方。潮气通过车篷进来,他们俩紧紧依偎,谁也不敢看对方,沉默着,四周是阴暗的天色……她呼出来的气在他俩之间形成一片水雾。他隔着冰冷的手套紧握着她温热的小手,两个人的脸贴近了,他吻了吻那张甜美的嘴。
山路拐弯了,他下了车。车在雾中消失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依稀还听得见。一片片的白雾在草原上飘浮,织成细密的网,网下的萧瑟的树木似乎在哀吟。没有风,大雾窒息了生命。克利斯朵夫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什么都不见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做了个深呼吸,重新上路。对于一个不会忘却的人来讲,什么都不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