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兰德看到他们的避讳,不禁寻思起来,将可能的理由一个个仔细想过,只是漏掉了那一个真正的理由。幸运的是,高兰德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坐上太久,她不停地走来走去,照料着家中的一切杂事,同时要处理几十件事情。她一进一出之间,就只剩下了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单独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时他们才能说着无邪的话。两人小心地避开彼此的感情,只谈一些日常琐事。葛拉齐亚使出女人的小性子,关照起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问这问那。他把家里搞得一团糟,与打杂的女佣吵架,这些女人无恶不作,竟对他虚报账目。这些事她听得哈哈大笑;而且由于他的不会管理家务,她的心中便萌生了母亲对孩子的那种怜惜之情。有一天,高兰德比以往更长久地纠缠着他们;等她终于走开了,葛拉齐亚不禁叹道:“可怜的高兰德!我很喜欢她……可她这么让我烦恼!”
“如果是因为她让你烦恼你才喜欢她,那我也喜欢她。”克利斯朵夫说。
葛拉齐亚不由笑了:“告诉我……你是否愿意……(这儿讲话真不方便)我去你那儿一趟?”
这问话使他心里一震。
“去我那儿?你要去我那儿?”
“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高兴!啊!我的天哪!”
“星期二好吗?”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随便哪一天。”
“那就是星期二,下午四点。”
“你真好,你真是太好了。”
“别急,我还有一个条件。”
“条件?干嘛?随便啦。你知道,你要我怎样都行,没什么条件不条件的。”
“我喜欢讲条件。”
“答应你就是了。”
“我还没说什么条件呢。”
“那有什么,我答应就是了,什么都听你的。”
“那也要听一听呀,真是个老顽固!”
“说吧!”
“就是从现在起,你家里不能有丝毫改变——听清了吗?一点儿都不许动,一切保持原状。”
克利斯朵夫张开嘴,愣在那里。
“啊?这算什么?”
她笑道:“你看你看,我早就提醒你别答应得太快了,但无论怎样你已答应了。”“你干嘛要……”
“因为我要看看你家里如何,在你平时并没刻意等我的时候。”
“但你得让我……”
“不,什么都不准。”
“那至少……”
“不,不,不,不,你说什么我都不想听,或者干脆不去了也无所谓……”
“你知道我当然答应的,只要你去。”
“那就是答应了?”
“是,答应。”
“一言为定!”
“是,专制的王后。”
“专制的王后好不好?”
“她不会好的,她只是被人喜欢或是被人恨。”
“我两个都不是,对不对?”
“不,你被人爱。”
“那你真是哭不得也笑不得了。”
那天,她来了,克利斯朵夫向来说话算数,信守诺言,乱七八糟的房间里他连片纸都不敢拾掇,只要一动就失信了,但他心里可不舒服,想到朋友面对这样情况会怎么想,他就感到难为情。他焦急地等着,她很准时,稍晚了四、五分钟,迈着坚定的小步踏上楼梯。按铃的时候,他已等到门后,马上开了门。她的穿着素雅大方,从她的面网中,他遇到她镇静的目光。两个人低声问了好,握了手。她比平时更加不爱说话,紧张且激动,试图用沉默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他把她请进来,早就准备好的对于屋子的杂乱要说的几句客气话也未出口。她就坐在那张最好的椅子里,他坐在旁边。
“这就是我的工作室。”他只能说这么一句。
两个人都沉默了。她从容地望着,脸上现出慈爱的笑容,她也有些心慌意乱。(后来她告诉他,她还是个少女时,曾期盼望着到他家里去,但到了门口又因为害怕跑掉了)她被屋子里凌乱凄凉的景象所触动:窄小黑暗的过道,满眼都是萧瑟的寒酸相。她十分同情这位老朋友,他一辈子都在奋斗,承受了多少痛苦;如今有了些名气,但生活还是这样的清苦!同时她也注意到他对起居舒服与否毫不在意。四壁空空,地上也没有地毯,没有画,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沙发,只有一张桌子、三张硬椅、一架钢琴、这便是全部的家具;几本书和一些纸乱堆在一起,桌上、桌下、地板上、钢琴上、椅子上,到处都是纸,——对于这样忠实的守信的行为,她不禁轻轻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指着他的座位问道:“你就在这儿工作?”
“不,是在那边。”
顺着他指的方向,她看到屋里最阴暗的角落里背光摆着一张矮矮的椅子。她走过去,正儿八经地坐下,一言不发。两个人默默地对坐了几分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他坐在钢琴前,即兴弹了半小时,感到朋友的精神已将自己笼罩了,心里充满了快乐。他闭上眼睛,一些奇妙的东西在手指与琴键的接触中流出。于是她也体会到了这房间的美,这被美妙的音乐充斥着的房间的美,她也听到了那颗热烈的苦恼的心的跳动,如同就在她自己的胸中。
音乐停止了,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接着就听到了背后朋友抽泣的声音,便转过身来。她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轻轻地道了声:“谢谢。”
她的嘴唇颤抖着,闭上眼睛,他也闭上了眼睛。两个人就这样握了几秒钟,时间停滞了……
她重睁开眼时,为了抑制心里的慌乱,便问道:“能看看别的房间吗?”
他也很愿意能做些什么来避免感情上的冲动,便打开通向隔壁房间的门,可他顿时就感到难堪了;那里面是一张又窄又破的铁床。
(他后来告诉葛拉齐亚,说他从未带情妇去过他家里,她便挖苦他:“那不奇怪,只有相当勇气的女人才肯呢。”——“为什么?”——“睡在这样的床上,不是必须得勇敢吗?”)
卧室里还有一个村里人用的五斗橱,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靠近床的地方,很不值钱的像框里放着他母亲和奥里维的相片。五斗橱上还放着一张葛拉齐亚十五岁时的相片,那是他在罗马时从她的像册里偷出来的。他马上就招认了,请求她的原谅。她盯着相片说:“从这相片上你还能认出我吗?”
“认得,我记得你的样子。”
“和现在比,你喜欢哪一个?”
“你没有变,我的爱情也没有变。哪里我都认得你,哪怕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在那小东西身上我已感觉到你的灵魂了。单凭你的灵魂,我就知道你是永恒的。从你出生时起,在你出生之前,我就爱你了,直爱到你……”
他不再说下去了,她也一声不吭,爱情充满了她的心灵,她不胜惶恐。转回书室,他给她看窗外的一棵小树,告诉她那是他的朋友,许多麻雀在树上吵吵嚷嚷。
她说:“现在来吃点心吧。我带来了茶叶和蛋糕,就知道你不会有的。我还带了些别的,把你的大衣拿来。”
“我的大衣?”
“是的,大衣,拿来吧!”
她从手提包中掏出针线。
“怎么?你……”
“前天我注意到有四个扣子松脱了。现在在哪儿呢?”
“是有这样的事,还没缝上,太麻烦了!”
“可怜的孩子,快拿来吧!”
“多不好意思。”
“拿来就别管,沏茶去。”
他把水壶和酒精灯端来,一刻都不愿离开他的朋友。她一面缝着,一面又俏皮地偷窥着他笨手笨脚地沏茶。茶杯是残破的,用时还得小心;她认为这些茶具早该丢了,他却郑重地辩解着,因为那是他和奥里维共同生活的纪念品。
临走,他问她:“你会笑我吗?”
“笑你什么?”
“我的房间乱七八糟。”
她笑道:“你会慢慢收拾整洁的。”
她走到门口正要开门,他忽然跪下吻了吻她的脚 。
“你干什么呀?”她叫了起来,“疯子,亲爱的疯子,再见吧。”
她说好每星期在同一天来一次,但要他答应不再发疯,不许跪在地上亲她的脚。她的温柔恬静感化了克利斯朵夫,就是在情绪激动的日子也不免受到她的影响。他私下想她时,常是热情冲动得不得了,但见了面,他们便如同两个不拘小节的好朋友,他从没有一个字或一个动作会让葛拉齐亚窘迫。
每逢克利斯朵夫的生日,她便把奥洛拉打扮成自己第一次见到克利斯朵夫时的那种样子;又教孩子弹奏克利斯朵夫当初教给她的曲子。
这柔情蜜意,这深深的友爱,与许多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她轻浮,喜欢交际,爱听恭维话,哪怕是傻瓜的奉承也会使她快话;她会卖弄风情,只是不针对克利斯朵夫,——当然有时也难免。若是他待她温柔,她便故意矜持起来,对他很冷淡;若他显得冷淡了,她又用温柔和热情挑逗他。毫无疑问,她是女人中最规矩的,但最规矩的女人有时也会有些风流。在葛拉齐亚的两个孩子中间,奥洛拉长得像她,但没她那么漂亮细腻,但是她的脾气很好,性格活泼,待人热情,身体也很健康,有志气但缺乏天分,一心只想闲着不做事。克利斯朵夫很疼爱她,看见她靠在葛拉齐亚身边,就像是看见了两个不同时期的葛拉齐亚……像是同一枝丫上的两朵花,达?芬奇笔下的《圣家庭》——圣母和圣?安娜——是画的同一个笑容。(圣?安娜是圣母玛丽亚的母亲。
)你在一眼之间就把一个女性生命的两个不同时期:含苞待放和花事阑珊的景象,尽收眼前了,这是多么凄美的景象,因为你亲眼目睹这花开花落……所以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会对姐妹或母女同时抱有热烈和纯洁的爱。克利斯朵夫正是这样在爱人的子女身上爱着他的爱人。她的每一个笑容,甚至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难道不都是对她生命历程的回忆吗?男孩儿雷翁那罗刚好九岁,他长得像他的父亲,比姐姐漂亮得多,因为父系的血统更细腻,太细腻了,已经因为贫血而凋落了。他很聪明,但本性恶劣,会奉承别人,会弄虚作假。他大大的蓝眼睛,淡黄色的长头发像女孩子似的,肤色苍白,肺很弱,近乎于有些病态的神经质,那是他一有机会就会加以利用的;因为他天生会演戏,特别擅于利用人家的弱点。葛拉齐亚尤为疼他:第一是因为体弱多病的孩子总会使做母亲的更为宠爱些;其次,她也和其他善良纯朴的女人一样,觉得既调皮又顽劣的儿子特别招人喜欢,这个儿子使她回想起那个让她既痛苦又快乐,也许让她鄙夷但是实际上却深爱着的丈夫。那都是些香味沁人心脾、令人神迷的花木,在下意识的温暖恬静而又稍带暖昧的花房中生长。
葛拉齐亚虽然极力使自己对两个孩子平等对待,但奥洛拉仍感觉到母亲有些偏爱,所以心里很不高兴。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了解他的想法。两人无意中在慢慢靠近,不像在克利斯朵夫与雷翁那罗之间暗中有种厌恶——那厌恶在孩子这一方面是用撒娇的方式来掩饰的,在克利斯朵夫这方面则是自认可耻而强自抑制。他强迫自己喜欢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把他当做葛拉齐亚生的。他不愿去看雷翁那罗的天生恶劣的习性和那些引起另外一个男人回忆的特征;他努力在孩子们身上只看到葛拉齐亚的影子。聪明的葛拉齐亚,确实把儿子看得很透,但却因此而更加怜惜他。
肺病在孩子身上潜伏了多年以后还是发作了,葛拉齐亚决定陪着孩子去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疗养院休养一阵。克利斯朵夫要陪她一起去,想到舆论,她劝阻住他。他看到她这样过分地重视礼教,心里很不痛快。
她走了,将女儿放在高兰德家里,但不久她就感到寂寞孤独;周围的病人永远在谈自己的痛苦,气象严峻的自然界好像对那些残废人拉着一张冰冷的脸。那些可怜虫手里捧着痰盂,偷偷地互相瞧着,眼看着死神在对方的身上渐渐降临,葛拉齐亚从巴拉斯旅店搬出来,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住着,来隔开那些人。海拔的高度不但对雷翁那罗的病势没有任何帮助,相反,它却让病势更沉重了。天气更热了,夜里,葛拉齐亚焦急万分,克利斯朵夫在远处感受到了这些。虽然朋友们在信上什么都没说,她虽然心里很希望克利斯朵夫来做陪她,但她仍然硬撑着,因为当初她不让他来,现在也不好意思对他说:“我需要你,我撑不下去了……”
一天傍晚,她独自在木屋外边的走廊里站着,心情烦闷的人最害怕这黄昏的时候……她看见,心里想着可能是看见了,在架空铁道的小站通往屋子来的小路上,有个男人向这边急急忙忙地走着,走走停停,有点儿犹豫,微佝着背,抬起头看着这里。她赶快躲到屋子里不让他瞧见,把手压在胸口上,她太激动了,笑了起来。虽然她不太热心于宗教,但也跪在地上,用双手捧着脸,觉得应该感谢什么人……可是他还不进来。她回到窗口,在窗帘后面偷偷向外张望。他背对着一片栅栏,在靠近木屋大门的地方停下,不敢过来打铃。而她比他更紧张,她一边笑一边轻声说:“哎,你来呀,进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