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很少,偶尔有几个女工衣襟上缀着一串铃兰走过。工人们穿得整整齐齐,很悠闲地在街上走。在街角或市中心,隐藏着成群的警察。卢森堡公园没开门。天气很温暖,但没有太阳……两个朋友挽着手,不大说话,心中非常相爱,偶尔交谈一两句,想些亲切的回忆。在区公所前面,他们站住看看气压表:似乎要上升。
“明儿我可以看到太阳了。”奥里维说。
那时他们快到赛西尔家了,想进去看看孩子。
“噢,往回走时再说吧。”
过了赛纳河,人开始多了,很多人在闲适地散步,服装和脸色都像是过节的样子。有的人带着孩子,工人们也到处。有几个人在钮孔上插上红蔷薇,但脸色亲切,可能是冒充的革命分子。能看出他们很乐观,极微小的幸福就能满足他们:放假的日子只要天气晴朗或者还不太坏,他们就该感激……至于感激谁呢?他们自己也不大清楚……他们从容地。喜笑颜开地看着发芽的树和女孩子们的妆扮,很得意地说:“只有在巴黎才能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
克利斯朵夫嘲笑那个被吹嘘得过火的革命运动……好家伙!他又喜欢他们又鄙视他们。
越往前走,人群越是拥挤,出现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混在人堆中。水有些发浑了,像是浮出水面的气泡。唿哨声,叫骂声,从这里或那里透露出来,似乎水在涌动。街的另一头,在奥兰丽饭店,声音格外大,像水快开了似的。警察与士兵在维持秩序,大家在那儿拥挤着,又是叫,又是唱,又是笑,又是吹口哨……
这些群众并无目的,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茫然中,他们只是在胡闹:烦躁、叫骂,却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挤成一团,咒骂警察,或者大声叫嚷,都挺有趣。站在后面的人因为什么都看不到不耐烦,又因为躲在别人后面而更天不怕地不怕。站在前面的人进退不得,觉得气闷,这种让人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局面使他们十分恼火;大家越挤越紧,整群的热气都在彼此身上流动,所有的人融成了一个整体,而每个人都是这个整体,人们的眼光中充满仇恨,空气中开始弥漫杀气。后面的人开始扔石子了,好些人站在窗口张望,就像在看戏,他们一边盼着群众暴乱,一边等着军队开火。
克利斯朵夫拼命挤进这个密密匝匝的人堆,像楔子一样使劲儿往里挤,奥里维跟着他。人墙给他们让个小缝儿,让他们过去,随后又挤在一起。克利斯朵夫高兴极了,完全忘了刚刚说过的话。不论他与法国民众及他们的要求是多么地毫无牵连,一旦被卷入,他便马上融进去了。不论群众要什么,他只会跟着去要。不管自己走向何方,他只知往前闯,呼吸着骚动疯狂的气息……
奥里维跟在后面,由克利斯朵夫拉着,他根本不感兴趣,头脑很清醒,对于同胞那股热情,对于那股在人群中流动的热情,他比克利斯朵夫要冷漠得多。因为身体还很虚弱,他和现实离得更远了……又因为神志清醒,所以连细枝末节都记得很清楚。他看到一个姑娘的身影,纤细的脖子,细腻的皮肤。同时,从这些拥挤的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气息,臭极了,使他作呕。
“克利斯朵夫。”他哀求似地叫了一声。
克利斯朵夫不理他。
“克利斯朵夫!”
“怎么啦?”
“回去吧。”
“你害怕了吗?”克利斯朵夫问。
他继续往前冲,奥里维只好跟着他。
在最前面的那段危险地带内,小驼子正趴在一所报亭的顶子上,他勉强撑着,十分不舒服地蹲在那儿,笑着眺望远处的人群,不时还得意洋洋地俯视亭下的人们。他看到了奥里维,骄傲地瞟他一眼,然后又张望着广场那边,似乎在等着……等什么呢?——等将要发生的事……而且不仅他,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即将出现的奇迹!奥里维瞧了瞧克利斯朵夫,他好像也在等待……
奥里维招呼着孩子,让他下来。爱麦虞贤假装没听见,不再看他。他看见了克利斯朵夫,同时很高兴自己出现在骚动中,一方面是向奥里维标榜自己的勇敢,另一方面是故意让他担心,算是惩罚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
奥里维在人堆中也看见了几个熟人。黄胡子高加在等待发生冲突,以一种专家似的眼光计算着时间。远处,美丽的贝德和旁边的人在咒骂。她居然站在最前面!高加走近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又开始冷嘲热讽:“我不是早说过吗?根本不会出事。”
“看着吧!”高加说,“离开这里,随时会闹起来。”
“别胡扯!”克利斯朵夫回答。
那时骑兵被人群扔的石子砸得不耐烦了,上前来想要驱散人群。于是秩序乱了,最前边的一排反倒在最后。可是他们不甘心老是受制于人,于是一边逃离一边辱骂追兵,士兵们还没开枪就被称为“凶手”。贝德尖叫着在人群中溜得飞快,像一条鳗鱼。她找到了朋友们,躲在高加身后喘气,又在克利斯朵夫的胳膊上拧一下,因为害怕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向奥里维使了一个眼色,又怒吼着对敌人们晃动拳头。高加拉着克利斯朵夫,说:“快走吧,去奥兰丽的铺子。”
他们很快就到了,贝德和格拉伊沃两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们。克利斯朵夫走进去,后面跟着奥里维。奥里维离开了人群,呼了一口气,他觉得这难闻的酒店和那些疯子都让人恶心,于是就对克利斯朵夫说:“我回去了。”
“好的,一小时后我去找你。”
“别再去闹了,克利斯朵夫!”
“胆小鬼!”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奥里维刚要拐过街角,走进一条小巷,就要离开骚乱的场面了。但他突然想起那个小朋友,他回过头去找。正好看到爱麦虞贤从亭子上掉下来,奔蹿的群众把他踩在脚下,警察又追过来。奥里维毫不犹豫地奔过去救他。一个马路小工看到了这个紧急万分的情景:士兵们拔出了腰刀,正当奥里维拉起孩子时,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警察把他们两人一齐冲倒在地,小工惊叫起来,向那边冲去。同伴们也随后开始冲向前。酒店门口的人和里面的人,听见呼救声都奔了出来,两队人马立刻扭作一团,站在阶沿上边的女人们高声尖叫。——奥里维这个比谁都要讨厌战斗的小布尔乔亚贵族,竟这样发动了斗争……
克利斯朵夫随着工人们一同加入了混战,却并不知道是谁发动了战斗,他绝没想到奥里维还在里边,
他以为他早已走了,已经平安了。在当时的情形下,你简直看不出战斗的状况。每个人都搞不明白谁在攻击自己,奥里维在漩涡中消失了;船沉下去了……不知谁打了他一拳,打在他左胸上,他被打倒了,被狂奔乱跑的群众踏在脚下。克利斯朵夫则被挤到另一边去了。他心中并无半点儿仇恨,只是兴奋地跟着大家拥挤,好像在赶集似的,觉得还挺好玩儿。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当他被一个膀阔腰圆的警察从背后抓住的时候,他还在开玩笑:“小姐,要不要跳个华尔兹?”
可是第二个警察也冲上来了,他便疯狂地抖动起来,抡着拳头乱砸。他岂肯受制于人?扑在他背上的敌人被打倒了,另一个愤怒地拔出刀来。克利斯朵夫见刀光一闪,马上将身子一歪,抓住敌人的手腕,要夺下刀子。他有点儿糊涂,直到现在,他还把这事当成游戏……但那时他与敌人扭在一起,没时间思考了。对方眼中充满了杀气,而他心中也生起了杀意。眼见自己要被人杀,他便冷不妨扭过敌人的手腕,把刀插入敌人的胸脯。他觉得好像在杀人,并且真地杀了,于是他眼中所见到的全部变了,他疯狂地大叫起来。
一叫之下,全部乱了套,群众嗅到了血腥。一刹那间,群众都变成野兽。巴黎革命的遗迹,使得他们很快将障碍物布置好了。掘开街面的砖石,扭曲街灯的柱子,砍下树木,一辆车在街上仰面朝天地翻了。几个月以来为铺设地道车而掘开的壕沟被利用起来。围着树木的铁栅栏被折断了,拿在手中当武器使用。武器突然全部被拿出来,不到一小时,现场变成暴动的样子,街道变成了战场。克利斯朵夫也变得让人几乎不认识了,他爬上了障碍物,高声唱起了他创作的革命歌,几十个声音附和着他。
奥里维被人抬进奥兰丽酒店时,已经昏过去了。他们把他安置好。驼子垂头丧气地蹲在床脚下,贝德先是吓坏了,远远看见了,还以为伤的是格拉伊沃,等到认出是奥里维,脱口喊出:“还好还好!不是雷沃博……”
然后她怜惜起来,拥抱着奥里维,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奥兰丽仍旧很镇定,她解开他的衣服,先简单地包扎一下。犹太医生玛奴斯?埃曼当时也在。他也是很好奇地想看这场示威运动,结果却亲眼目睹了这场混战,眼睁睁地看着奥里维倒了下去。加奈在一旁哭,同时又想:“我干嘛来这儿呢?”
玛奴斯替奥里维做了检查,立刻断定救不活了。虽然他很喜欢奥里维,但他不是一个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无可挽回的事发呆的人,他不再徒劳地关心奥里维,而是想到了克利斯朵夫,他对克利斯朵夫一向钦佩,把他看作一个很好的病理标本。他知道他对革命的态度,很不愿意克利斯朵夫去做这没有意义的事。因为轻率而受点儿皮肉之伤倒还是小事;倘若克利斯朵夫不幸被抓去了,官方一定会趁机整治他。他早已得到通知,警察当局暗中一直在监视克利斯朵夫,将来他不但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责,恐怕还得为别人闯的祸背黑锅。玛奴斯刚才看见了爱克撒维?斐那,当然他一方面为了好玩儿,一方面也是公务在身。他向玛奴斯招了招手,说道:“你们的克拉夫脱真够胡闹的,居然在障碍物上逞英雄!这一回我们肯定要抓住他,该死!你叫他赶紧开溜吧!”
说得容易,可办起来就不容易了。若是让克利斯朵夫知道奥里维死掉了,他一定会发疯的,肯定还要去杀人,直至送命。玛奴斯对斐那说:“要是他不马上逃走,就一定完了,我去送走他。”
“你怎么办呢?”
“加奈有汽车,就停在街角。”
“哎,对不起……”加奈急忙说。
“你送他去拉洛什,”玛奴斯不理他的插话,“还能赶上蓬塔利埃的快车,然后送他去瑞士。”
“他肯定不肯。”
“我有办法。我对他说,耶南去瑞士找他,就说耶南已经走了。”
玛奴斯不再听加奈的意见,赶紧跑开去找克利斯朵夫。他本来胆子很小,听到枪声就拍拍胸口,表示自己不怕。他一边走一边数地上的砖块,——看是单数还是双数,占卜自己会不会被打死。但他并不因此而退缩,仍一个劲儿地向前找,他到障碍物那儿时,克利斯朵夫正在仰天翻倒的车上,坐在一个车轮上,向天空开枪玩儿。障碍物四周,是一群巴黎的流氓,像是雨后阴沟流出来的脏水,玛奴斯喊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背对他,没有听见。玛奴斯爬上去拽他,被他一推差点儿跌下来。玛奴斯站好,又嚷:
“耶南……”
下半句被吵闹声埯盖了。克利斯朵夫突然不唱了,手枪也扔了,他爬下来,跑到玛奴斯面前,玛奴斯拉着他就走。
“你得快离开。”
“奥里维呢?”
“快走。”玛奴斯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再过一会儿,军队就开过来了,你就会被捕。”
“我什么也没做!”
“看看你的手吧……别傻了!……你赖不掉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大家都认识你。快点儿!别再耽搁了。”
“奥里维呢?”
“在家里。”
“我去找他。”
“不行,警察正在那儿等着。他要我来找你,你快走吧。”
“去哪儿呢?”
“去瑞士,加奈会送你。”
“那么奥里维呢?”
“没有时间了……”
“我一定要见到他。”
“你在那边会见到他的,明儿他就动身去瑞士找你。快点儿!别的事待会儿再跟你说。”
他拉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被刚才的一场骚动搞得稀里糊涂,既不清楚自己在干嘛,也不明白人家要怎样安排,只是奇怪地跟着跑。玛奴斯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一手抓着加奈,把他们送上汽车。加奈不愿意接受这件差事,可他不想看见克利斯朵夫被捕。他心里盼着别人来救克利斯朵夫。玛奴斯向来了解加奈。由于对他的胆小不放心,所以汽车已经发动的时候,玛奴斯突然改变了主意,也上了汽车。
奥里维仍处于昏迷状态,只有奥兰丽与爱麦虞贤陪着他。房中气氛沉闷,见不到阳光,非常凄凉,天快黑了……奥里维从深渊中轻轻浮起,感到爱麦虞贤的嘴唇和眼泪轻轻地落在他手上,他浮上一个微弱的笑,努力挣扎着把手放到孩子头上,啊,他的手多沉啊……他又昏过去了……
奥兰丽放了一束铃兰在弥留者的枕上。院子里有一个水龙头没有关紧,水滴滴嗒嗒地滴着,种种形象在思想深处颤动着,像一道快要熄灭的亮光……一座地处内地的房子,墙上爬满了藤蔓;一个花园中,里面有个在玩耍的孩子;他躺在草坪上,一道喷涌的细泉涓涓地流着;一个女孩子在欢快地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