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他们刚吃过晚饭,看到外边的夜景很美,——没有月亮,天上繁星密布——便都想到园子里去散散步。雅葛丽纳说要上楼去拿一条围巾,一去便是很久,克利斯朵夫是最讨厌女人行事磨磨蹭蹭的,便进屋去找她——近来他已在不知不觉中代行了很多丈夫的职责——他似乎听见她正从那边过来,但是他进去的那个房间,窗户都关着,他什么都看不清。
“嘿!来吧,慢慢腾腾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开着玩笑,“你总也照不完,镜子要照坏了!”
她并不应声,而且还停下了往外走的脚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屋子里了,她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
“你在哪儿呀?”他问。
她还是不出声。克利斯朵夫在黑暗里摸索着,突然他吓了一跳,心儿怦怦乱跳,便也停住了摸索,因为他听见了雅葛丽纳的呼吸,雅葛丽纳就在他的身旁。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便停住不动,他不愿意再向前了。静默了几秒钟后,突然有两只手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一把拉住,紧接着,一张温润的嘴便贴在了他的嘴上。他也紧紧搂住了她,彼此都一言不发,贴着一动也不动。然后,双唇分开了,彼此也挣脱开了。雅葛丽纳先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沮丧地跟在后面,两腿还一个劲儿发抖。他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让狂跳的心平静了下去,然后才拔腿去追他们。雅葛丽纳在前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奥里维边谈边走,在隔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后边垂头丧气地跟着。奥里维停下来等他,可克利斯朵夫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脚步,反正都要跟他俩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奥里维在前边亲切地呼唤他,他也只是不理。
奥里维以为朋友那死也不开口的脾气又犯了,也就不再坚持,径自和雅葛丽纳一道往前去了。就这样,奥里维与雅葛丽纳在前边走,克利斯朵夫像个木偶似地跟随其后,距离保持在十来步远,就像一条狗远远地跟着主人似的。他们走,他也走;他们停,他也停。大家散过步,便回屋去了。克利斯朵夫一上楼就将自己关在屋里,不点灯,也不睡觉,只直愣愣地坐在桌边,什么也不想。到了半夜,他实在是累极了,便用两手叠靠在桌上,趴着睡着了。睡了一个小时,他醒来了,急急忙忙地点起蜡烛将纸张杂物都收好了,并且整理好衣物行李,然后放心地倒在床上,一睡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他一醒,便带着自己的行李偷偷地走了。奥里维起来不见他,到处找也不见,便坐在屋里等他,心里又慌又乱。雅葛丽纳心中又气又恼,表面上却装作很冷淡,并且还故意用一种侮辱的讥讽的大惊小怪的神情,仔细检点她的银器。直到第二天晚上,奥里维才接到克利斯朵夫写来的辞别信:
好朋友,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疯子。有什么办法呢,是疯子也罢,我就是我。谢谢你的热情款待,你真是太好了,可是我无缘消受。我不善与人共同生活,也许我根本就不配生活!我也许只配远远地躲在一边,默默地为我所爱的人祈祷,这样或许会比较好一些。要是与人近了,我就会本能地厌恶他们,而这是我所不愿意的。我愿意爱别人,爱你们。哦!我多么希望能给你们带来幸福!……但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最多只能为人引路,而不能代替人行走。只有自己才能救出自己。你自己拯救自己吧,我的朋友,你们自己救自己吧!我是多么地爱你呀!愿你幸福!
代我向耶南太太问好!
克利斯朵夫
即日
耶南太太抿着嘴唇看完了信,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她挖苦地对奥里维说:“你最好听他的,救救你自己吧。”
奥里维伸手想拿过信来,没想到雅葛丽纳却狠狠地将信纸揉成一团,重重地扔到地上;然后眼泪便像决堤似地从眼眶中冲了出来。奥里维吓坏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啦?”
“不要管我!”她愤愤地冲他叫嚷。
她摔门出去了,末了还在门口大喊一声:“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
《大日报》那方面的人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知好歹”,终于开始敌视他了。克利斯朵夫早就知道会这样,因为他知道自己天生具有那种为歌德所颂扬的“不知感激,不懂报恩”的德性:
“不愿意表示感激的德性是难得的,只有在某些超凡出众的人物身上才能找得着。这些人物往往出身于社会上最贫寒的阶级,时时处处不得不接受别人的帮忙;但是那些恩德几乎总是被施恩者的鄙俗所毒害污染……”
克利斯朵夫并不因为别人帮过自己而降低自己的人格或者是放弃一些自由(那跟降低他的人格并无太多分别),他认为要想给人好处,就应该将好处整个儿送给人家,而不该因此而自居为该收利息的债主。但是他的“恩公”们可不这样认为。他们以为滴水之恩,就当涌泉相报,所以他们觉得克利斯朵夫简直是不可理喻!竟然敢拒绝在报馆主办的游艺会中将一支荒谬的颂歌改写成音乐!他们暗示克利斯朵夫说他应该怎么着怎么着,可是克利斯朵夫对他们竟然丝毫不加理睬,不但如此,不久之后,他竟然毫不留情地否认报纸上写的他所说的话,他说这不是他说的,这令他的那些“恩公”们恼羞成怒,恨不得将克利斯朵夫大卸八块。
于是《大日报》开始对他进行毁谤了。他们搬出一些含血喷人的古老刀具,那是一切低能的人攻击智者时都能想到的杀伤力并不太强的武器,这种武器虽然威力不够,但对于所有的糊涂蛋来说,也会有些效果。他们冠于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窃。他们从他的作品中胡乱拆割一部分下来,再摘一些无名作家的曲子里取出一段,乔装打扮一番然后装模作样地作一番比较,便指控他窃取别人的灵感,说他想要扼杀年轻的艺术家的生命。
德国常有些嫉妒克利斯朵夫的人暗中支持克利斯朵夫的敌人,必要时他们甚至公然对他火上浇油。这种艺术家法国也有很多,比如说有一些所谓的国家主义者——其中不少是外国人——在音乐刊物上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种族不好,他们认为这也是他的一种耻辱。他们之所以这样对付他,是因为他太走红了,所谓枪打出头鸟。克利斯朵夫已经很出名了,已经足以让毫无利害关系的人看了眼红,其余的人就更不必去说了。因此当他们看见报纸上有关克利斯朵夫的流言蜚语时,觉得非常痛快,他们还表示他们完全相信报纸上所讲的事,他们为此感到愤慨等等。其实他们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自己太平凡,而克利斯朵夫又太杰出,杰出得让他们不舒服罢了。他们自己并无思想,只是照着呆板的方式很流利地表现“思想”。当他们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不但丰富,还凭着创造的想象力用音乐表达出来,一反常规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恼怒,觉得克利斯朵夫的创作既杂乱无章又显得笨拙,克利斯朵夫觉得很讨厌,也不愿为之解释。有一次他在一份大报上读到一个艺术权威——是因大众的愚昧和放纵造成的艺术界权威——一个越位的批评家批判他的话,读后他只耸了耸肩,说:
“好吧,现在让你批判我,我也同时在批判你呢。一百年以后看是你们赢还是我赢,我就不相信你们不投降。”
话虽如此,可是周围充斥着对他的毁谤与攻击,而群众却依旧全部相信,最荒谬最卑鄙凭空捏造的控诉他们也最容易信以为真。
都到这种举步维艰的地步了,克利斯朵夫还在这个时期与他的出版家反目,似乎他还觉得情形还不够糟似的。其实,哀区脱并没有什么地方值得抱怨的,他及时推出新作,和他之间的交易也很诚实。虽然,这种诚实不能阻止他订立一些对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约;但是,他还是很遵守这些契约的,遵守得似乎都太严格了些。那他怎样和他反目的呢?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无意间发现他的七重奏被改成了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钢琴曲被改成了一支拙劣的四手的钢琴曲,而这一切他以前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哀区脱,将那些被改过的乐谱“啪”的一下丢到他面前,问:“你看过这个吗?”
“当然。”
“你竟然……你竟然把我的作品改动了,事先也不通知我!……”
“通知?”哀区脱平静地反问,“你的作品已经属于我了。”
“但它同样也是我的!”
“它已经不是了。”哀区脱态度温和,语气坚定地说。
克利斯朵夫气坏了:“什么?我的作品不再属于我?”
“你已经把它们给卖了。”
“别跟我开玩笑了!我卖给你的只是纸而已。你要想拿它去赚钱,尽管去赚好啦。可是写在纸上的东西,可是我的心血凝聚成的,那可是属于我的。”
“你确实卖给我了。你卖的报酬是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计算的,算起来是三百法郎,我已经预付给你了。也就是说,你已经将你作品的全部权利转让给我了,没有留下任何权利。”
“我连毁掉它的权利也没有了?”
哀区脱耸了耸肩,按了铃,对进来的一个职员说:“麻烦你将与克拉夫脱先生订的协议给拿过来。”
他静静地将契约条文一条一条地念给克利斯朵夫听,那是克利斯朵夫草草浏览一遍就签了字的——也是依照当时音乐出版家普遍使用的规则签订的——里边的内容是:哀区脱先生取得了作品全部的权利,即作品完全由哀区脱独家出版、发行、镌板、印刷、翻译、出租、出售,供在音乐会、咖啡厅乐场、舞场、戏院等地方演奏,为了便于适合任何乐曲,可由哀区脱对作品加以修正、删改,或更换歌词,或更改题目,或……以上权利均由哀区脱先生自由处理,任何人无权干涉……
“你看,”他说,“我还算是顶客气的呢。”
“是的,”克利斯朵夫说,“我还该谢谢你呢,我那首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里的小调才好呢。”
说到这儿,克利斯朵夫便不再作声了。他狼狈不堪地用手捧着头,再三地重复一句话:“我将我自己的灵魂出卖掉了。”
“放心吧,”哀区脱略带嘲弄地对他说,“我是决不会滥用自己的权利的。”
“你们伟大的共和国对这种交易竟是允许的吗?你们宣称人是自由的,可实际上你们……”
“我已经付给你报酬了。”哀区脱静静地看着克利斯朵夫。
“不错,三十生丁初版每份,现在你拿回去吧。”
他掏遍了所有口袋,想还给哀区脱三百法郎,可是他没有那么多钱,哀区脱嘴角现出轻蔑的笑容,而这笑容,让克利斯朵夫看了更加生气。
“我不能任你改编我的东西,”他说,“我要赎回来。”
“你没有这个权利,”哀区脱回答,“不过我向来不愿意勉强别人,如果你能赔偿我所有的损失,我就同意。”
“好吧,一言为定,我就是为它把自己卖掉都可以。”
半个月后,哀区脱向他提出了赎回的条件,他也丝毫不讲价还价。他似乎是傻劲儿上来了,决心要收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权,也不管那代价比他从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之多,虽然那是哀区脱根据实际的利润精密计算出来的,一点儿也没夸张,但那也是克利斯朵夫暂时付不出的。——这哀区脱早就知道,哀区脱并非存心要打击克利斯朵夫,他只是想趁此机会教训教训他而已。他认为,如果单以人格计,或以艺术家的人格计,克利斯朵夫无疑比任何一个青年音乐家都要更令人钦佩,但是,克利斯朵夫并不懂得如何让自己成功,并不知道该如何推广自己的作品。而这些,作为出版家的哀区脱显然要比他更实际一些,他不会像他那样耽于感情或人格问题而误了推广作品的机会。他与克利斯朵夫立了一个协定:如果六个月之后,克利斯朵夫还不能凑出那笔钱,则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完全归哀区脱所有,不得再生其它非议。很显然,在六个月内,克利斯朵夫连那笔款子的四分之一都难以筹集上来。
但是克利斯朵夫却很固执,他也不问有用没用,他采取了一系列筹集现钱的行动。他将那充满纪念意义的屋子退租了,另外搬到一个便宜多的地方去住。他还卖掉了很多东西——那时,他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东西都不太值钱,——他又向好心的莫克借钱,可那时莫克正在闹关节炎,贫病相加,连门都没法出。他只好去找别的出版家商量,可那些出版家的条件都和哀区脱的一样苛刻,有些甚至令人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