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见她总是不爱说话,成天郁郁寡欢,神思恍惚,便问她为什么不快乐。现在她不是已经完成夙愿,成为人人景仰的大艺术家了吗?……
“是的,”她说,“可是我不像别人,不像他们怀着老板娘一样的心思,将做戏当成做买卖。这些人只要有了地位,嫁了个有钱人,然后爬到顶峰,拿到一颗勋章,就会心满意足。可是我,我不会满足。只要一个人还不算太傻,就会知道成名比不成名还要空虚,这一点,我想,您是深有体会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啊!天,小时候我所梦想的光荣可绝不是现在的模样。天知道我对它是多么渴望,它在我眼中金光灿灿!我远远地膜拜它,认为它那么神圣。哪里料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没关系,出了名也会给你带来一些好处。”
“什么好处?你是胜利了,可是那有什么用,一切依然如故。戏院,音乐会,一切都跟以前一个样,不同的只是用一个新的潮流代替了另一个潮流。他们并不真了解你,只不过是走过场似地瞅上你一眼;而且瞅那一眼的时候,也总是漫不经心,天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就是你自己,也并不一定曾了解过某个艺术家,至少,你从没被别的艺术家了解过。就连你最深爱的人也距你十万八千里!你忘了,你和托尔斯泰之间的事吗?……”
克利斯朵夫曾致信给托尔斯泰,说他十分佩服他的著作,想将他一个通俗的短篇改谱成音乐,希望他能同意,同时,他还将自己的歌集呈寄给他过目。正如舒伯特与柏辽兹将自己的杰作寄给歌德所得到的结果一样,托尔斯泰没有给他任何答复。他叫人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挨个儿奏了一遍,听后完全不知所云,不由得气恼万分。
“大人物并不需要我们的,”克利斯朵夫回答说,“我们应该关注的是别的人。”
“别的人?谁?布尔乔亚的群众,那些如影子般的行尸走肉吗?表演给这些人看吗?要是这样虚掷光阴,那才可惜呢!”
“是的!我同意你的意见,但我并不像你那样丧气。我认为他们不见得有多坏!”
“你真乐观!”
“他们也像我一样,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了解我呢?……当他们还不了解我的时候,难道我就坐着发愁吗?在这成千上万的人群中,只要有人懂我……那就足够了,只要有了一扇窗户就可以呼吸到外边的新鲜空气……想想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人,以及那些淳朴的老人,那些为你悲壮的美感动而摆脱平凡生活的人。想想自己的童年!将以前别人给你的好处和快乐散播出去吧,——哪怕是只有一个人领情那也是好的。”
“可是会有人领你的情吗?我可不敢相信……爱我们的人群中最优秀的那部分人怎样对待我们的?怎样看我们的?也许连会不会看都不一定。他们赞美我们的方式使我们感到屈辱。无论什么样的戏子,他们看着都同样感兴趣!他们将我们归入我们自己也鄙视的傻子队伍里。凡是走红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可是,只有最伟大的作品才能流传后世,只有那些人才能成为最伟大的人。”
“那只不过是因为距离的缘故。离得越远,山便显得越高,虽然看清了山的高度,可是你和它已经离得很远了……而且谁知道它们是不是最伟大的呢?那些默默无闻的古人,你又认识几个?”
“不管他!”克利斯朵夫说,“即使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也还是我。我爱我的音乐,我相信我的音乐要比任何东西都要真实。”
“对你的艺术而言,你是自由的,可以随心所欲。可是我,我能怎么办呢?别人要我扮演什么我就说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直到你心头作呕。据说美国有些演员上演过《里普》或《罗伯特?玛凯尔》多达一万多次,在无聊的角色上花了半辈子。虽然我们法国还没有走到这个地步,可也已朝这个方向发展。可怜的戏剧!群众接受的天才是极少量的,并也是经过修正裁剪,洒着时髦香水的……一个‘时髦的天才’,你说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浪费了多少精力!你看人家是怎样对付摩南的?他一辈子又曾演过什么?只有两三个人物是有回忆价值的,一个是奥秋泼,另外一个是十里安克德。其余的都很无聊!你想想吧,他还有什么可能会创造出多伟大多了不起的角色来!……在法国以外,情形一样,看人家是怎样安排杜斯的?她的生命又是怎样消耗,为什么消耗的?还不是为了那些无聊东西!”
“所以,你真正的使命,是强迫社会接受有生命力的艺术品。”
“浪费精力,不值得!一旦这些有生命力的作品搬上舞台,就会被群众的气息彻底摧残,失去意义,变成谎言。住在空气污浊的城里的群众,早已忘了什么叫野外,什么叫作大自然,什么叫作健全的诗意;他们需要的只是苍白褪色的诗。——啊!并且……并且……就是成功的话,也不能让我的生命充实……”
“你还想着他。”
“谁?”
“当然是那个坏蛋喽。”
“是的。”
“即使你跟他在一起,假设他很爱你,你也会不快乐,你得承认这一点,你还是会自寻烦恼的。”
“是的……唉!我自己也糊涂了……过去,需要我奋斗的地方太多了,我所经受的折磨太厉害了,使我再也平静不下来,我心里老是烦恼,总也不安……”
“那是在你经历折磨以前就有的。”
“也许是吧……不错,我从很小时就学会了烦恼。”
“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想要的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知道这种境界,”克利斯朵夫说,“我少年时也这样想。”
“可是你现在已经长成人了,而我却不再长大了,我根本就没有长大,是个压根儿就不完全的人。”
“没人是完整的。所谓幸福,就是认清自己的限度且安分守己。”
“这对我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你瞧,我已经越出界限了。生活逼得我都改变了。可是我总是觉得自己原本是可以成为一个正常的、健康美丽的女子,而不是浑浑噩噩的。”
“你可以的。我看你现在就很好,完全能够!”
“告诉我,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假想她生活成长在详和的情形下,非常快乐,别人爱她,她也爱着别人。听着这样的假想她心里十分舒服,可是过后她又说:“一切都太晚了。”
“你应该像亨德尔那样,在瞎了的时候对自己说:
世上一切皆善。”
他用琴声告诉她。她拥抱他,拥抱那痴癫的乐天主义者。他常安慰她,而她依然苦恼,至少她怕这苦恼会传染给他。她常会感到绝望,而这一切又没法瞒过他。爱情使她变得软弱。夜里,两人平躺在床上,她压抑着痛苦,他感觉到了,便要求这个心在天外的朋友让他分担她的痛苦。于是她再也控制不住,一头扑在他怀里,哭着说出埋在心里的话;克利斯朵夫常常整夜都在安慰她,很有耐心地安慰,一点儿也不气馁。可是日子长了,她怕他会受不了,自己的骚乱会影响到他。她爱他,决不愿他为了自己受苦。此时恰好有人请她到美国去登台演出,她便一口答应了,她要趁此机会强迫自己离开他。她和他分手了,他很难过。而她自己心里,也有与他类似的感觉。可叹两人真心相爱,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怜的朋友,”她又伤心又温柔地笑着说,“咱俩可够傻的,将来我们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美的时光了,我再也找不着像这样的友谊了。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咱俩那么笨……”
他们四目相对,哀声叹气,都很伤心,为了避免流泪,他们强作欢颜,拥抱后,便分别了,尽管眼眶中满含泪水。他们从来没有像分别的时候那样相爱。
她走以后,他又回到他的老搭档——艺术中去。……哦!繁星密布,天上地下一片太平!……
不久以后,克利斯朵夫收到了雅葛丽纳的一封信。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三次写信给他,语气和她以往十分不同。她在信中说很遗憾见不到他,希望他能继续与他们来往,如果他不愿意让爱他的两位朋友伤心难过的话。克利斯朵夫高兴极了,他早就料到雅葛丽纳对他会改变态度的,因为他相信老祖父时常念叨的一句玩笑话:“女人早晚会发善心,只要你有足够耐性去等待。”
收到信后他立马便回到奥里维那儿去了。他们俩见到他都非常高兴,雅葛丽纳显得尤为殷勤,她不再刻薄,绝口不说足以中伤克利斯朵夫的话,还表示对他的工作很关心,并且在谈一些严肃的问题时也很有见地。克利斯朵夫以为她确实改变了,其实她只是在讨他喜欢。克利斯朵夫与时髦女戏子的恋爱在巴黎炒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听说过这场恋爱。而这事又激起了雅葛丽纳对克利斯朵夫的好奇心,不由得令她对他刮目相看了。而分别了这么久,她发现他确实要比以前可爱多了,就连缺点,也不像以前那样惹人讨厌。她奇怪像克利斯朵夫这样一个天才,自己当初怎么会一点儿也不动心,她想应当让他爱上自己才好。
雅葛丽纳与奥里维之间的状态不但毫无好转,甚至变得更加糟糕。雅葛丽纳总是觉得烦……女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孤独!除了孩子,什么也牵不住她的心,就是孩子,也不足以永远牵住她,因为她不止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性,有着美丽的魂灵还苛求生活的女子,天生需要做许许多多事情,而这些事情是不能单独完成的,必须得有人帮助才成。
雅葛丽纳在失望中倍受煎熬。有时,她会感到一阵阵恐慌,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向她的胸膛。她想:
“为什么我要活着呢?为什么我要来到这个世界?”
就这样她无比悲痛。
“天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夜里,这个念头常常徘徊在她脑际,跟她缠绕不休。她常梦见自己在说:“今年是一八八九年。”
“不,”有人纠正她说,“是一九零九年。”
她想自己实际上已经老了二十岁,心中非常难过。
“生命就要结束了,可我还没享受过生活呢!这二十年我都在做什么?我怎么对待自己的生命的?”
她是绝对不会爱上克利斯朵夫的,她看不惯他的举止粗鲁,受不了他那令人难堪的爽直,以及淡漠无情。她肯定不会爱他,但她感觉到他的坚强,她要依附他,依附这个一直顽强地直面生活的强者,如果不行,那至少也要拖垮他……
并且,只是让丈夫跟他的朋友分离还远远不够,她还要将她丈夫的那些朋友统统抢到她这边来。就是最老实的女子也会利用爱情的威力,只有滥用这种威力,她们的弱点才会显得有力量。倘若那个妻子恰好自私又傲慢,那么她还会将勾引丈夫的朋友当成乐趣。事情要做起来挺容易的,只需暗递几个秋波就行。无论那男的老实还是不老实,他最终都会跌入圈套,因为尽管他可以不采取任何行动,心理上却早已觉得是欺骗了朋友。而他的朋友一旦发觉,双方交情便至此结束了,他们就会彼此用异样的目光互相打量了。——玩儿这种危险游戏的女人,往往都会到此为止,而再没什么表示,至此她就会将两个有了敌意的男人一齐抓在手中而任意捏搓,任意摆布。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了雅葛丽纳的异常的殷勤,但他毫不奇怪。他有一种天真的想法,认为自己只要喜欢别人,别人也一定会毫无其它居心地爱他。因此,他对雅葛丽纳的殷勤也报以同样的殷勤,他觉得她非常可爱,和她在一起也很舒服。他对她的看法大有改观,差不多要将奥里维的不幸福归咎于奥里维自己的笨拙了。
他和他们坐着同一辆汽车作了为期几天的短期旅行,目的地是蒲高涅乡下。朗依哀家在那儿有一所老屋子,平时不大住的,仅仅作为纪念物而保存在那儿。屋子孤零零的,两边分别是葡萄园和森林。里边已经破旧不堪,连窗子也关不严,屋里弥漫着一股阴沉发霉、被太阳烤焦了的树脂味道。和雅葛丽纳一块儿呆了几天,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种温馨的甜蜜,但他并没有为之而感到些许不安。他眼里看着她,耳里听着她,手还不时拂触到她美丽的身体,甚至有时可以呼吸到她的气息,他感觉到了一种无邪的、稍微有些肉感的快乐。奥里维察觉到了,暗暗担心。他心中毫不猜疑克利斯朵夫,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样不妥。他不愿承认,只好沉默不语。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如此,便刻意安排他们单独呆在一块儿。雅葛丽纳对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跟他说:“嗨,朋友,别伤心啊,我还爱着你啊。”
可是,她并没有说,他们三个人都听任事态发展。克利斯朵夫心中是一片纯洁,雅葛丽纳则觉得有趣,只有奥里维预感到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他为了自尊心与爱情,也不愿意多想。但是意志一旦缄默,本能就会说话,心儿一旦离开,肉体就要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