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便带着让人打扰了平和心境的气恼,重新投入到他的工作中去了。不过私下里他还是觉得高兴。荣誉最初的几道光辉总是特别柔和悦目。仗打赢了总是一件令人愉快、增进健康的事,就像是费尽气力终于将窗子打开,让初春的气息装满整个屋子似的。——虽然克利斯朵夫对以前的作品已不再满意,尤其是《伊芙琴尼亚》,但一想到这件曾给他带来羞辱的作品,如今又受到无尽的赞誉,心里也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他又收到了一封来自累斯顿的信,信里说他们希望能排演他的音乐剧,并决定就在下一季中上演……
这个消息让他看到恬静的未来与胜利,但是胜利的喜悦又被忧患打断了,当天下午,他还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正一边洗漱一边与隔壁房里的奥里维笑着谈话,突然,门房给他送来一封信,他一眼就认出了是母亲的笔迹;他正预备写信给她,告诉她一些好消息好让她也快慰一下……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里边只有短短几句话……但是字却抖得很厉害……
“亲爱的孩子,我身体近来不是很好,要是可能,我想见见你。我将热烈地拥抱你。”
看着看着,克利斯朵夫不禁红了眼眶。奥里维吃了一惊,立刻跑了出来,克利斯朵夫抽噎着,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用手指着桌上的信。他继续流泪,压根儿就听不清奥里维对他说了些什么安慰话。他奔到床前,手指颤抖着,胡乱套上外衣便匆匆地跑出去,领带也顾不得戴了。奥里维连忙追过去,在楼梯上拦住他,问他想干什么。搭下班车吗?已经没有车了。在家里等等。还有,有路费吗?——他们俩翻遍了自己的衣服口袋,也只找到三十法郎左右。而当时正是九月份,哀区脱、亚诺夫妇,所有能借钱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借钱。克利斯朵夫焦急地说他可以走一会儿。奥里维劝他别着急,等他一个小时,让他去筹钱。
克利斯朵夫没有了主意,只好听奥里维的。而奥里维生平第一次进了当铺,要知道他本来宁愿饿死也不肯当掉一件纪念物的,但为了克利斯朵夫,并且事情急迫,他只能上当铺了。他先当了他的表,可是那钱还是少得可怜,便只好又卖掉些书。他感到很难过,但当时他也顾不得去想这些,只顾上担心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克利斯朵夫神情沮丧,依然坐在那里。奥里维弄来的钱,再加上原有的三十法郎,已经足够作盘缠。克利斯朵夫已经乱了阵脚,根本就没记起要问钱是怎么来的,更没想到自己走后朋友会没钱度日。奥里维也和他一样,他把钱全给了克利斯朵夫,还像父亲对待孩子一样,将朋友送到车站,直到车子开动后才和他依依不舍地分手。
晚上,克利斯朵夫睁大着眼睛,直视前方自问:“还来得及吗?”
他知道,要不是情况紧急,母亲是不会写这样的信的。他很焦急,恨不得给特别快车再加上一对翅膀,一下子飞到母亲身边。他责怪自己居然狠心离开母亲,但马上又想责备也没用,造物弄人,一切都不由他作主。
车轮与车厢单调而有规律的震动,使他恢复了镇定,他的精神,就像音乐中的浪潮被强烈的节奏困住一样慢慢地被车的震动声控制住了,他将自己的经历,从童年时代起,全都细细回想了一遍:爱情、希望、享受、创造的醉意,对人生光明的执著追求,——这些都是他心中的动力。虽然隔得很遥远,但现在一切都显得清晰明白,他的思想的骚乱,他的种种过失、错误,他的战斗精神,都像是一股股逆流和漩涡,冲向永恒目标。他豁然开朗,懂得了自己历遭磨难的意义:他艺术的河流,在法国的高地与德国的平原之间,冲出了一条出路,它冲到草原上,剥蚀着松软的泥地,吸收两国的水源,融合了两个民族的特性。克利斯朵夫惊喜地感到,他的命运犹如一根动脉,将所有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在两岸互相敌视的民族。——在这个最阴郁的时刻,一切反而呈现一片详和,接着,所有幻想都消失了,脑海中只有老母亲那张满是痛苦却依然详和的脸。
他到故乡的时候,东方才刚泛出鱼肚白。他十分留神不让别人认出来,因为通缉令至今还没撤销。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站上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他;大家都还沉浸在睡梦中,门都紧关着。街上很冷清,那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睡眠最沉,曙色正悄悄透进梦里。一个年轻的女仆嘴里哼着歌,正在打开铺子的百叶窗。克利斯朵夫激动得气喘吁吁。噢!故乡,我亲爱的故乡!……他真想扑下去亲吻脚下黑色的泥土;听到那支平凡的歌,他的心都要溶化了,他觉得背井离乡是多么令人痛苦,而自己又是多么地热爱它……他轻手轻脚地走着,一看到家,几乎要忍不住叫了起来,只好急忙用手掩着自己的嘴巴。留在里边被他遗弃了的亲人,现在怎样了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奔跑着冲到门前。门虚掩着,他轻轻地推开,里边一个人也没有……他走上二楼,旧扶梯在脚下格格作响,屋子好像许久也没人住过似的,母亲的房门紧闭着。
克利斯朵夫心儿狂跳不已,他抓住门钮,却无力推开……
鲁意莎无比凄凉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油枯灯尽了。其余两个儿子都离开了家:经商的洛陶夫在汉堡定居,思斯德到美洲去后就再也没有消息。谁也不会关心她,只有邻屋一个好心的女人每天来这儿看望她两次,问她是否需要些什么,陪她坐一会儿,并且她经常来得很晚。不过鲁意莎并不抱怨什么,她觉得人家忘记她就像她会得病一样自然,并且她已苦惯了,涵养功夫都已磨炼到了极点。她的心脏不好,常常会突然喘不上气来,她睁着双眼,两手发抖,大汗直冒,自以为就要死了。她并不抱怨,并且已经做好准备,甚至受过了临终圣体。现在,只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那就是怕上帝不让她进天堂。而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忍耐。
在小房间黑暗的角落里,她床头的墙上和枕头旁,集中了她所有心爱的人的照片:三个孩子的、丈夫的、老祖父的,和哥哥脱弗烈特的。她将克利斯朵夫最近寄来的一张照片用针别在褥单上,在她脸旁,又将他最近几封信枕在枕头底下。她向来最爱整洁与秩序,看着屋子里乱糟糟的没有收拾好,她心里就特别难过。外边种种细碎声音,对她都等于是报告时间,这些声音她听了多少年,她整整的一生就是在这些声音的包裹下度过的……她想着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她多么希望他此刻就能在眼前,就坐在她身旁啊!但是万一他不能来那也就算了。她还可以在天上见到他。她时时刻刻都能见着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着他。就这样,她迷迷糊糊地总在回忆……
她正在莱茵河畔的老屋里……当时正在过节……正是夏季一个晴朗的日子。窗子正敞开着,可以看见外边太阳正照在明晃晃的路上。鸟儿在枝头欢快地唱着歌。曼希沃和祖父正坐在门前抽烟,一边聊天,一边还高兴地咧嘴大笑,虽然鲁意莎看不见他们,但她心里还是充满了喜悦,因为这一天丈夫在家,祖父心情也不错。她正在楼下张罗着做饭,她要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饭。她非常留神地想着,要做一样大家都想不到的美味:一块栗子蛋糕。孩子们一定会快活得大叫,她心里异常地满足……啊,孩子,他在哪儿呢?一定在楼上,因为她听见了他的琴声。她听不懂,但一听到那流畅的琴声,知道他正乖乖地坐在那里弹琴,她心里就很高兴。天气多么明朗,大路上有辆车子经过,传来了一阵快乐的铃声……哦!天哪!我的烤肉!但愿不要在我出神时出什么事儿!她可不想让祖父有丝毫不快……还好,托上帝的福,没有烤焦,嗯,全预备好了,饭桌也摆好了。她招呼曼希沃和祖父,他们高兴地答应了。可是孩子呢?……琴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可是她没留意。
他已经不弹琴了……——“克利斯朵夫!”……他在干什么呢?没有声音。他老是记不起来该下楼吃饭的,又得挨他父亲骂了。她赶紧上楼,——“克利斯朵夫”……还是没有回音。她走进他的房间。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连钢琴也给盖上了……鲁意莎突然心慌了,他怎么了?窗子开着,天哪!难道他掉下去了?……鲁意莎吓坏了,赶紧探出窗子……——“克利斯朵夫!”……可是没有他。每个房间都找过了,还是找不着他。祖父在楼下对她嚷道:“你下来吧,别着急,他自己会回来的。”但她不愿意下楼;她知道他一定在这里,在这躲着玩儿呢,在跟她闹。啊!可恶的孩子!……真的,毫无疑问,楼板都在响呢;他一定是躲在门后。但是钥匙呢?去拿钥匙吧!她翻遍所有的抽屉。这一个,这一个,……哦,不对!——对啦,肯定是这个!……可是无论怎样使劲,都插不进钥匙孔去。鲁意莎的手急得一个劲儿发抖。得赶紧呀,为什么?不知道,她只知道得赶紧,已经等不及了。她清晰地听见克利斯朵夫在门后的呼吸……啊!是这把钥匙!……终于开了,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是她的孩子呀,他一把扑上来抱住她的脖子……啊!可恶的孩子,我的好孩子,我的亲孩子!……
她睁开眼,他果然来了,就站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