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可怕了,”奥里维说,“和你一样,我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我亲爱的法兰西,但是,为了它,我就可以自欺欺人,杀害自己的思想吗?不,那无异于欺骗法兰西。我不能为了仇恨而恨,更不能扮演那种仇恨的丑角而为自己的谎言开脱罪名。自由思想的第一原则就是要互相理解,要有爱。但是现代国家却用它的纪律去约束人的自由思想,这是滔天大罪,这是在自取灭亡。想做皇帝就做皇帝去吧,但是皇帝可不等于是上帝。他可以向我索要金钱性命,但却不能奴役我的灵魂,更不能拿血来溅污!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送来光明。假如皇帝要打仗,那么,让他自己去打,我可不会蠢到为了暴力而流血、呻吟。我属于思想的队伍,反对暴力,我和我千千万万的同胞站在一起,代表着威严的法兰西。皇帝要想征服全世界,自己去征服好了!我们要征服的,只是真理。”
“要征服,”克利斯朵夫说,“就得战争,得生活,真理可不像岩洞壁上分泌出来的钟乳石那样,可由脑子自动分泌出来。真理是生活,它藏在别人的心里,你在你自己的脑子里找是找不到的。跟他们团结一致吧。随你们怎么思想,但是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处境。你应当先设身处地去体验一下别人的生活,然后再回来忍受自己的命运,热爱自己的命运。”
“我们的命运是保持本色,思想或不思想,不能自作主张,即使因此而身临绝境也没有办法。我们已走到文明的现阶段,不可能倒退。”“是的,你们已到了百丈悬崖,到了一个民族只想往下跳的地方。宗教和本能对你们失去了作用,你们只有智慧。危险啊!死神已经走过来了。”
“所有的民族都有这一天,只不过是时间有可能差上那么几个世纪而已。”
“丢掉你的世纪吧!整个生命就是生活的问题。只有那些该死的梦想家才会终日幻想,而不去抓住眼前一阵阵过去的光阴。”
“你想怎样呢?火把已经着了。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一个人总不能同时常住在现在与过去。”
“应当抓住现在。”
“但过去的那些伟大的成就是来之不易的。”
“只有现在活着的人,特别是伟大的人也会欣赏伟大才能称之为伟大。”“难道你宁愿作为今天那些不切实际的人,竟不愿意做一个已经死去的希腊人?”“我更乐意是一个活着的克利斯朵夫。”
奥里维不愿意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了,这并非因为没什么可谈的,而是他已突然失去谈兴。刚才谈论的时候,他时刻只想着克利斯朵夫,而克利斯朵夫呢……他深叹了口气,对克利斯朵夫说:“你对我的爱不如我对你的爱深。”
克利斯朵夫轻轻地握着朋友的手,温柔地回答:
“亲爱的奥里维,我爱你甚于爱自己,但是请你原谅,我不能爱你胜过爱人类的阳光。有生以来,我最痛恨的就莫过于黑夜了,但你们虚伪的进步却只能将人拖入无穷的黑暗。在你们一切退让容忍的说法下面,都潜伏着万丈深渊。世间只有行动是活的,即使是杀戮也还是活的,比死强。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不是投入吞噬一切的熊熊火焰,就是隐身沉沉的黑夜。黄昏临近的幻梦确实别有一番凄美,但我可不要这种和平,它只不过是死亡的前奏而已。什么无穷无际的空间,它的死寂只会令我毛骨悚然。让我们往熊熊烈火中再添些新柴吧!添得越多越好!要是需要的话,将我也一块儿丢进去好了……我不愿意看到火焰熄灭。如果火焰熄灭了,那么我们就完了,一切都完了,就只会剩下无穷无际的黑夜了。”
“你这种口吻我似曾相识,”奥里维说,“那是过去的野蛮时代流行的说法。”
他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部古印度诗集念道:
“起来吧!英勇地去战斗。不问苦乐,不问得失,不问成与败,只尽你所有的力量去战斗……”
克利斯朵夫将书一把抢了过来,接下去念道:
“……没有什么可以强迫我行动,世上一切东西都是我的;但是我依然不会抛弃行动。要是我不孜孜不倦地埋头苦干,其他人就会失去行动的榜样,所有的人就将面临死亡。要是我的行动停下一分钟,世界就会无可挽回地陷入混沌,而我却成了生命的刽子手。”
“生命,”奥里维呐呐自语,“生命,什么才是生命?”
“只是一场悲剧,”克利斯朵夫代答,“别管了,往前冲吧!”
风浪过去了。大家都急于要把不愉快的往事忘掉,他们装作事情压根儿就没发生似的,兴高采烈地恢复到日常生活里去了;每次大难后,大家都拼命地往嘴里塞东西,这次也一样,受过了威胁,他们现在才越发珍惜看似单调的日常生活。
克利斯朵夫以高涨的热情重新埋头创作,受他的感染,奥里维也想重新清一下自己忧郁的思想。他们俩合作,根据拉伯雷的作品谱写一部史诗。精神受过压迫后,那部史诗里洋溢着他们健康的唯物主义思想。听了克利斯朵夫的劝告,奥里维创作了一个人物(原来只有卡冈都亚、巴奴越、修士约翰几个知名角色),那是一个名叫忍耐的乡下人——他天真,狡猾,任别人欺侮,从不反抗,妻子被别人亲吻,田地被人劫掠,自己也被逼去打仗……他辛辛苦苦地种地,一边任凭主子们剥削,一边等着他们的鞭子落下,只在心里想:“事情不会总是如此。”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倒霉,因此而将一切瞅在眼里,自己只等着到那一天在一旁偷笑。果然,卡冈都亚和修士遭了难,被拉去当了十字军。忍耐真心地同情他们,同时又很快慰,他救起快淹死的巴奴越时说道:“我知道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但是我已经少不了你了;你会让我不再烦闷,令我发笑。”
为了这篇诗歌,克利斯朵夫写了几支分幕的、附带合唱的交响曲;其中有悲壮滑稽的战争、狂欢的节日、可笑的颂歌、耶纳甘派的牧歌,有儿童一样稚嫩的欢乐,还有海上的风暴和恬静的岛屿;末了是一阕充满着草原气息的田园交响曲:长笛、双簧管、民歌,唱出来活泼轻快。——两位朋友合作很愉快。这对清瘦苍白的奥里维来说,无异于痛痛快快地洗一个健身浴。欢乐的巨浪翻涌在他们心中……他们用心创作,这两颗友爱的灵魂恬美而热烈地与对方融合,就是情侣的拥抱见了也会自叹弗如。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常常会不约而同地冒出同一个念头,有时克利斯朵夫刚写完一幕音乐,奥里维同时也写出了歌词。他俩互相带着朝前越进。他们的精神笼罩着朋友,促进朋友产生出累累硕果。
创作的快乐之外,战胜的快乐也悄然而至了,哀区脱答应将《大卫》印刷,谁知一出版就立刻在国外引起了巨大反响。原来哀区脱有个住在英国的瓦格纳党的朋友,他是个著名的乐队指挥,他十分欣赏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好几个音乐会里用它演出,受到了热烈欢迎;因为这一点,因为名指挥的帮忙,《大卫》在德国也被演奏了。那个指挥还写信给克利斯朵夫,问他有没有其它作品,说他愿意帮助克利斯朵夫;他还竭尽全力为克利斯朵夫作宣传。从此以后,曾被喝倒彩的《伊芙琴尼亚》,在德国得到重新认识了,人们称赞他是天才,而他传奇式的生涯又勾起了人们的格外关注。
《法兰克福日报》首先发表了一篇引起轰动的文章,接着,别的报纸也纷纷跟进。于是法国也有人发觉他们中间出了这样一个大音乐家,以致于《拉伯雷史诗》尚未完工,巴黎某音乐会的会长就向克利斯朵夫预订这件作品了;而此时,古耶因为预感到克利斯朵夫前途无量,便也用神秘的口气到处宣传他如何如何发现了他的天才朋友。他还写了一篇文章恭维《大卫》怎样美妙,完全忘了自己上年是怎样侮辱这件作品的了,他周围的人似乎也完全忘记了这一点。在巴黎,像古耶一样的人多的是,他们过去都嘲讽瓦格纳和法郎克,但现在却在疯狂地吹捧他们,而在打击别的新兴艺术家,等那些新兴艺术家成为和现在的人物一样的人物时,他们又会嗡嗡地过去吹捧他们的。
这次的成功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有料到。他相信自己迟早都会胜利,只是没想到胜利突然来临。他对来得太快的成功有些疑虑,对别人的称赞,他只报以耸耸肩膀,说希望人家不要来烦他。要是这些恭维发生在去年,他或许会欣然接受,但是此时非彼时,他现在的心情已经迥然不同,在艺术之路上,他已经又爬高了几级。他很想对那些恭维他的旧作的人们说:
“别再拿那些下三滥的东西来烦我!我讨厌它们,也讨厌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