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就算是的,可是法兰西却得到了好处,你们的征战是为了它,但也为了自己,可现在你们也必须如此干!你们首先要做的事是要扩大你们的阵营,而不是为了思想的分歧而互相倾轧。你们无论是民族教会的代表,还是理性代表,你们共同的敌人只有一个,便是只图享受的自私想法,它把生命的源泉给吸光了,搅浑了,你们要做的是要让你们的民族继续生存下去,你们必须把力量、光明、纯朴的爱、快乐,全部激发出来,永远不能叫人代庖,自己干,你们团结起来……”
他说着弹起《合唱交响乐》中的那段《降B调进行曲》开头的几节。
“你知道,”他继续说,“我如果是你们的音乐家的话,我肯定把《公民执戈前驱》、《国际歌》、《享利四世万岁》、《神佑法兰西》一齐放在同一首交响曲里,我要弄一个大烩盘逼你们吃,当然,那股味道会很怪,可是,我敢担保,你们吃下去时肯定会浑身发热,你们肯定得行动起来!”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少校不由地也笑了:“你是条汉子,克拉夫脱先生,可惜你不是我们战壕的!”
“怎么不是?到处都是统一的战斗,咱们联合起来!”
少校表示同意,但也只是表示同意罢了,于是,克利斯朵夫又顽固地提出韦尔和哀斯白闭夫妇来,可军官依旧是死心眼儿一个,就是不放反对犹太人和德莱弗斯党的那一套老调。
克利斯朵夫为此感到十分难过,奥里维安慰他说:“你别伤心,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改变全社会的思想,那太理想了!可是,你自己是否知道你已经在无意中做了许多事!”
“做了些什么?”
“做了克利斯朵夫啊!”
“这又能帮助谁呢?”
“噢,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能帮很多人呢!只要你保持本色,别为我们担心!”可是克利斯朵夫却不肯死心,他继续和少校进行激烈的争辩。塞丽纳觉得很有趣,坐在一旁倾听他们争吵,静静地做着活,但并不插话,而且,她亦开始看书,有时还会往外走了,脸上也有了光彩,亦快活了许多。有一天,正当克利斯朵夫和少校为哀斯白闭论战时,她面露微笑,少校刚好看到了,便问她在想什么,她安详地回答:“我同意克利斯朵夫的说法!”
少校愣了一下:“怎么?你也同意……好吧,不管谁对谁错,反正就这样也不错。不用去见那些人,是不是,孩子?”
“不,爸爸,跟有些人做朋友,会很快活的。”
少校不说话了,但对女儿的话并不理会。他表面上不愿意露出克利斯朵夫给他的影响,在这方面,他的正直和豪侠精神压倒了他的自私偏狭的头脑和暴躁的性情,他很喜欢克利斯朵夫的坦诚高尚,虽然他为他是个德国人感到遗憾。虽然和克利斯朵夫为这些问题争得很激烈,但他却愿意经常寻找这争辩的机会,而克利斯朵夫的理由慢慢动摇了他的观念。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还看见他偷偷摸摸地在看一本书,出门时,他女儿告诉他:“你知道那是什么书吗?那是韦尔先生写的。”
克利斯朵夫听了异常高兴!
“那么他说什么呢?”
“他说:‘这混帐!’——但他却舍不得扔开那本书。”
克利斯朵夫见到少校对此事避而不谈,倒是他先问:“你怎么不拿犹太人来烦我了呢?”
“没有必要了!”
“为什么?”少校愤愤地问。
克利斯朵夫不回答他,笑着走了。
奥里维说得对,一个人对别人的影响,用不着靠语言来完成,而是靠精神。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是活泼的,他能够用目光、行动和坦诚的心境向四面散发恬静的令人安慰的气氛。它慢慢地透过死气沉沉的屋子,穿过厚墙和紧闭的窗,使那些饱受痛苦、病弱、孤独和折磨的濒死的心灵复活,这是心灵对心灵的感应,是潜移默化的过程。可是,宇宙万物的生命便是这细微而持久的运动,而能支配这种运动的,便是那吸引人的力量。
住在四层楼上的奚尔曼太太,两年前死了丈夫,一年前又死了七八岁的孩子,夭折的生命折磨着她。她和婆婆住在一起,从来不跟人来往。在整幢屋子里,克利斯朵夫与她们最生疏了,而且,他们也难得相遇,即使碰上了,也不会互相讲话。
奚尔曼太太是一个高大、清瘦、身材不错的女人,深色的眼睛暗淡无光,很淡漠,有时还射出一股阴沉沉的火焰,照着她蜡黄而扁平的脸和瘪陷的嘴巴。她婆婆是个虔诚的教徒,成天呆在教堂里。媳妇却只顾自己悲伤,毫无生趣,她房里全部是亡女的遗照和遗物——眼前的亡女把以前心中活的形象完全给掩埋掉了。她尤其见不得孩子,否则她不会相当固执地去想念她,然而结果却是毫无办法,她只有心思冰冷地坐着,怅然若失,也没有一滴水——她生命的源泉早已枯竭了,宗教也不能帮她。她虽然奉行宗教仪式,可她却根本不爱宗教,,也没有热烈的信仰可言,她为教会捐献,但永远不会去参加慈善事业,因为,她所有的宗教都建立在为见女儿一面的基础上,其余的和她没有关系。上帝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能见到女儿才好!……但就是这一点她毫无把握,她拼命要自己相信,但仍然怀疑……她不愿见别人家的孩子,心里想着别人的小孩还活着,而……
街坊有个小姑娘,从后面看很像她的孩子。一见到她拖着小辫子的背影,她就手脚冰凉地在后面跟着,可当孩子一回头让她发现不是她女儿时,她真想掐死她。她也经常抱怨哀斯白闭的两个孩子很吵——其实,她们已经很安静了——只要一有人在屋子里拖着脚步走,她都要打发仆人去那边要求安静。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带着那些小姑娘从外面回来碰到她,孩子们完全被她眼中凶狠的眼光吓怕了。
夏天的一个傍晚,她站在窗边发愣时,忽然听到克利斯朵夫的琴声传下来——克利斯朵夫惯于在这个时候胡思乱想——她听到这个音乐马上恼怒起来,因为无权干涉别人她又不知怎么办——纵使关上窗户,音乐还是钻到耳朵里边来。而且,每天在同一个时间里,她就会又气又急地等到琴声的来到,要是晚了她就会更加烦躁、愤怒。等音乐完了,她那恍惚的境界也消失了,相反,她会呆在里面的卧室一角,那隐隐传来的音乐使她颤抖,久违的泪水涌了出来,她过去打开窗子,一边听一边哭。音乐正如甘露,浇活了她久已枯萎的心灵,使她重见了天日,心中终于有了一些对生命的感触。夜里她第一次梦到了她的孩子,——因为要使亡人和我们接近的最好办法,是参与生活,因为他们是跟着我们同生同死的。
但她并不认识克利斯朵夫,一听到他和孩子们从门前走过,她就忍不住要躲在门背后听他们说话,同时,她的心还怦怦地乱跳。
有一天,她正要出门,听到小脚步在楼梯上走下去,声音比平时高些,有个孩子对她妹妹说:“轻点,吕赛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说过别让那位太太烦恼。”
另一个孩子马上放轻脚步,降低声音。可奚尔曼太太终于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她走出门去,拼命拥抱她们,两个孩子这下害怕了,甚至有一个哭了,奚尔曼太太只有让她们离开。
从此以后,她常对她们笑,虽然,她笑起来很僵硬——她已很久不笑了,她有时偶尔也会和她们说一句很突兀的亲热的话。孩子们更害怕了,只得支吾地回答,而且,她们非常怕这位太太,甚至因为她畸形的行为而比以前更怕,走过她的家门时,她们会跑开——惟恐她来抱她们。奚尔曼太太躲在门缝里面看着,心中很恼恨自己,以为这样对不起死去的女儿,她甚至下跪向上帝祷告,求他让女儿原谅她,但,无论怎样,她对生活的本能终于被唤醒了。
一天晚上,华德莱先生突然发作心绞痛病死了。当克利斯朵夫回来时,屋里闹哄哄的一片,克利斯朵夫想起华德莱先生的义女便觉得凄凉。没有人知道华德莱先生有何亲属,那个女孩现在已经变得没有任何依靠。克利斯朵夫急忙赶上四楼,华德莱先生的大门是开着的,只见高尔乃伊神甫在灵前,小女孩在凄厉地叫着爸爸,而看门女人却在用相当笨拙的话安慰着她。克利斯朵夫冲上去抱起了孩子,温柔地安慰她,她伤心又无奈地抱住他哭,当他想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时候,她死也不肯,他只得留在屋子里陪着她。白日将尽,孩子亦慢慢平静下来,哭着睡去,克利斯朵夫笨拙地为她脱下鞋袜,当天快黑时,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克利斯朵夫辨认出是奚尔曼太太,她站在门口,喉咙哽咽地说:“我是来……你可愿意……把她交给我吗?”
克利斯朵夫握住她的手,她哭了,接着她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忽然又说:“让我照顾她吧……”
克利斯朵夫和教士一回到顶楼,教士有些羞惭地说自己唐突,他谦卑地说愿死者原谅他,因为他是以朋友身分来的。
第二天,当克利斯朵夫又走进华德莱先生的公寓时,发现女孩已经以一种很亲热的神气抱着奚尔曼太太的脖子,并以很信赖的口气说,她很愿意和新朋友走……原来她已忘了义父,却对新妈妈相当亲热,这种情形让人有些担心,可奚尔曼太太又怎会看到这一层呢,她完全被自私的爱给包围了……纵使看到了,但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爱!
华德莱先生下葬后几个星期,奚尔曼太太带着孩子离开了。走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在场,她衷心高兴的表情使他俩都感到惊讶。而她完全没有发现他俩,临走时才发觉克利斯朵夫,她过来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的帮助。”
克利斯朵夫很惊讶,在和奥里维回公寓后,他对奥里维说:“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的精神一定不太正常!”
过了几天,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张令他莫名其妙的照片,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一个圆凳上,手很乖巧地在膝盖上放着,眼神清亮,照片下还有一行字:“为亡女感谢你!”
一缕新生的气息充满了这幢房子,一座热情的炉灶在六层楼上不停地燃烧,并释放着它的能量,像光芒一样慢慢透入整幢房子。
可克利斯朵夫却一丝感觉也没有,他只嫌没有变化。
“啊!”他叹道,“难道要那些并不相识,有不同信仰的好人携手合作是不可能的吗?”
“急什么,”奥里维说,“必须相互忍让和同情,而要有这些,首先必须发自内心地快乐——所谓内心欢乐,是有真正健康的正常的、和谐的生活并为此感到欣喜,而要达到这个境界,则需要国家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或者正在经历伟大的变革,而这也需要一个超党派的、强大明智的政权。而且,还要有机会,要有能抓住时机的人,要有幸运与天才两者的最佳结合的人,等着吧,法兰西希望的力量,与法兰西、新法兰西、大法兰西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么神咒能把这股力量凝聚起来,那将会是多么伟大的气势,可是神咒却不是你我可念出来的,谁能够呢?我们等着吧,更主要的是要法兰西新有的坚强的精英分子都养精蓄锐地等着。不要浪费力量,不要在时间来到时灰心失望,只有用我们几个世纪的耐性、勤劳、信仰和信心去迎接,去换取幸运和天才的民族,才有得到幸运和天才的希望。”
“可是,谁知道呢?”克利斯朵夫说,“幸运和天才往往比意料中来得早——也许就在大家没意识的时候,要知道,你们的计算太看重这个了,准备起来吧!收拾行囊吧!而且,你得永远穿着鞋子,拿着手杖……谁敢说他今晚就不会从你门口走过呢?”
可出乎他们意料……今晚,他已经来了,他的翅膀、影子已经照在门上了。
德法两国之间发生了一些似乎没什么紧要的事,然而,紧接着,邦交之间突然紧张起来。三日之内,这两个平时友善的邻国一下子变得有备战意味。除了那帮以为理性事业已统治世界的梦想家们,谁都不会感到十分惊奇,而在法国,这种梦想家特多,当他们看到舆论界忽然之间转变了态度,突然愤怒地唱起排法的论调时,他们十分地惊奇。两国之内那些自命为享有国家权利的报纸要代表民族,要求政府采取强硬态度,德国的舆论界甚至采取了专横霸道的口吻要求法国政府与之联盟——原来德国和英国有了矛盾,德国要法国不要置身事外;它那些报纸威胁法国采取拥护德国的政策,否则要法国面对战争威胁,它们想用恫吓的手段来获取法国这个同盟国。总而言之,把法国看成奥国一样,这里的德意志帝国被胜利冲昏了头,他们的领导人物对别的民族一点也不了解,把他们对国内采取的措施完全应用在别人的身上。但对于法国,这个享有几百年光荣和威望的国家,德国的期盼只会在他们强权的压迫中破灭——法兰西那股酣睡的傲气完全被惊醒了,举国上下都热血沸腾起来,连最麻木不仁的人亦被气得叫起来!
德国的民众却对这些毫不关心,他们像别的国家的老实人一样,只希望过一种和平、亲热和安居乐业的日子,而并不想以打倒人们来得到人家的赞美,让人家去摹仿他们。可惜的是:当局却永远也不会去问平民老百姓的想法,而且,那些老实人亦无法发表意见,因为凡是不敢参与公共行动的人,势必被人取笑唾骂,成为可笑的回声。舆论界呐喊,他们回应,领袖们挑战,他们跟随,《马赛曲》和《保卫莱茵》便这样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