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开你的思想吧,一个人恋爱的时候,还在乎什么思想,要我亲爱的女子爱音乐有什么用?她本身便是我最美的音乐!如果你真地爱她的话,那么你就要她去信仰她的,你相信你的,那就很好,因为那样你们俩活得都有意义。归根结底,世界只有一条真理,就是相爱!”
“这是诗人的思想,但实际上,世界上存在太多由于思想不同而痛苦的夫妻!”
“那只能说,他们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相爱,一个人要得到时,必须先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意志不能控制一切。你看,我现在想和军官的女儿结婚,却是不能,便是个好例子。”
“说些理由好吗?”
安特莱便说出了他种种的顾虑:没稳固的地位,没财产,身体虚弱,更重要的是他怀疑自己没权结婚——结婚,责任太大了……会不会给心爱的人带来不幸,会不会使自己痛苦……以后还有儿女问题……反正,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恐惧,令他一步一步走向放弃!
克利斯朵夫听完后只有耸耸肩:“原来你这么去想爱这件事。如果她真爱你,她定会为你的奉献而感到高兴。至于儿女,你们法国人也真是可爱,认为只有能给他们衣食无忧的生活时方肯给他们生命。其实,只要你给予他生命,爱他的生命便已经足够了,更何况,你还有保护他的勇气,其余的是活是死那也是他们的命运了。碰碰运气总比放弃要好得多吧!”
克利斯朵夫的自信使安特莱受到莫大的鼓舞,他说:
“是……也许……”
但他到此为止,他正如其余的人一样,仿佛害上了软瘫病。
克利斯朵夫极力在他周围的朋友中扫荡着这种麻痹状态,但令他奇怪的是,尽管他们没什么精神,他们却依然辛辛苦苦,甚至很兴奋地去忙碌。虽然,整个中产阶级几乎都是满肚不平的人;他们对政府及其腐败的思想表示厌恶,对民族精神受到污辱觉得愤懑。而且,并非是个人的厌恶,其实却是某些人或某个阶层被剥夺了参与政治的权利所发的怨言,如精力旺盛却被罢免的公务员,躲在田庄上坐以待毙的贵族阶级。这种反抗是相当普遍的、潜在的、深刻的,军队里、司法界、大学里、办公室里、在政府一切重要机构里,到处充斥着这股怒气。但是,虽然如此,他们却毫无动作,相反,未做他们就灰心了,没法解决。
于是,他们只有赶紧找事做,在日常艺术中寻找自己的避难所,去回避那些不愉快的事,并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思想和谈话。
要是他们仅仅在政治方面这样也罢了,可是那些老实人在日常生活中亦隐忍退让,不得不和他们鄙夷的坏蛋来往,以避免和这些人争斗,认为行动根本毫无用处。克利斯朵夫所认识的艺术家、音乐家为什么任凭舆论界那帮小丑诟责他们?那些小丑都蠢笨无比,且在大众面前闹过许多不学无术的笑话,现在却成为了大众的权威。而且,他们的文章根本就不是自己写的,他们雇佣着书记——书记那些人,为了生活,连出卖灵魂的事都干,而这种情形在巴黎也众所周知。可现在的那些人都继续高声叫嚣,傲慢不逊地欺侮着艺术家们,克利斯朵夫每每读到他们的评论,要气炸了:
“噢,简直是脓包一个!”
“你骂谁啊?”奥里维问,“是节场上的那蠢货吗?”
“不,我骂的是那些老实人,我骂他们虽然鄙夷坏蛋,但却忍让坏人的作恶行为。你知道,坏蛋们撒谎、偷掠,甚至杀人,这样固然让人愤怒,但老实人放纵他们更令我气愤,更令我瞧不起。你说,如果真正具有学问的不是因为胆怯,怕受到牵连,或者是存在与敌人默契的话,他们是完全可以站出来驳斥他们,扭转被小丑戏弄的局面的,如果不是他们听任那些小丑假借自己的名义和友谊作护身符的话,那些可恶的努力亦会站不住脚的,他们无论在什么事上都这么怯弱。你看,我碰到十几个正直的人物,提到某个小丑时,他们总说:那是个混帐的东西。可是,他们遇到他就叫他‘亲爱的同行’,还跟他握手,他们的理由也只有一个,这种人太多了,我们防不胜防,是的,不错,奴颜卑膝的人太多了,怯懦的好人太多了!”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们自己去当个警察呗,你们还在等什么,难道你们真希望老天来助你们吗?你瞧,雪已下了三天了,掩盖了你们的街道,且把你们的巴黎弄成泥塘,但你们又干了些什么呢?你们只是骂市政局让你们一身污泥。你们有没有试着弄干净?你们只是在一旁发呆,连自己门前的雪都不打扫,整个法国没有一个是尽责任的:不管是政府还是个人,只是互相推辞了事。几百年君主的教育,养成了你们从不动手的习惯,你们在等奇迹发生,在呆望着天空,你瞧,你们的聪明和品德是可以自傲……可是,你是否知道,你们没有热血,然而,现在,第一个要发动的是你自己,因为你们的病不在头脑,也不在心灵,而是在眼睁睁地任凭你们的生机溜走了!”
“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等它回来啊!”
“但首先要有一种强烈的希望,为这一点,你们必须去吸收新鲜的空气,如果一个人不愿意走出家门,至少应当把房屋收拾一下吧。而他们却把节场上的乌烟瘴气、病疫带回家中,把你们共同思想的三分之二给玷污了;你们只会无精打采,连愤怒都不敢,甚至你们觉得那样不对,而那些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才是正确的。你们那些可怜的青年,明明自己根本不喜欢艺术,却要嘴上扯谎,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像兔子一样胆小,所以即使他毫不感兴趣的东西,也只有拿它来麻醉自己——结果是他们在欺骗自己的情况下都快烦死了!”
克利斯朵夫又像一阵风似地闯进了那帮犹豫不决的人群中去了,因为他要吹醒那片酣睡的心灵——他不想把自己的思想传给他们,他只想把自己的勇气传给他们,只要有自己的勇气和毅力,他们就会有自己的思想。他说:
“你们不要这样谦卑了,要知道,怀疑自己是你们一个最大的敌人,你们可能宽容,但决不能怀疑你们信仰的真善美。而且,凡是你们相信的,你们都要去保护它,不管我们的力量有多么薄弱,我们不能退缩。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纵使最弱小的群众也有一种和最强大的群体同样有的责任——那就是自己的自尊,你们别以为一个人反抗不起作用,其实,敢肯定自己的信念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近几年来已有过好几个例子,如果一个正直的人按自己的意见去处理事情,惟一的武器便是他的精神力量,那种不屈不挠公开向世人昭示的精神……
“如果你们问我,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奋斗有何意义……那么,我会告诉你们,因为法兰西已经走在死去的边缘,欧罗巴也处在一种奄奄一息的状态。人类文明在经过几十代人的苦心经营后,又要崩溃了,国家遭到危险,欧罗巴也面临危险,尤其是你们,你们的麻木不仁快要让法兰西窒息了——你们每一股死去的精神,每一缕隐忍的思想,和你们懦弱的意志都快害死它了……一起来吧,为了生活,是的,如果必须去死,那也要站起来死!”
其实,最困难的不在于让他们行动,而是在于要他们团结起来,在这一点上克利斯朵夫无论怎样努力,他们也做不到;他们只会相互抱怨,纵使最优秀的也是如此,而且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固执。在这幢屋子里,克利斯朵夫便发现这种现象:韦尔、工程师、少校三个之间都对彼此含有默默的敌意,但在实质上,他们在不同的政党和民族旗帜上都抱有相同的愿望——法兰西民族的振兴。
韦尔先生和少校在很多方面意见一致,那个埋头书本、终年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韦尔先生像所有的思想家和书生气的人一样,对军事问题感兴趣,对拿破仑相当崇拜,而凡是能让他回想到帝政时代的史诗和纪念物、书籍等他都收集。他和所有同时代的人一样,被那个时代的光辉给照花了眼。他一一追溯着,在心中重演当年的战役,研究战略——他是学士院与大学里那一派室内战略家,而且是纠正滑铁卢战役的失误一派;对于拿破仑,他虽然会满含幽默地取笑他,但他却会为这壮美的故事而感动得落泪,好比自己在做游戏,一旦落泪,他又嘻笑着称自己为蠢老儿。
其实,他之所以喜欢拿破仑,只是爱好传奇故事,爱好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并非纯粹的爱国,但是,他的确是爱国,而且比一些纯粹的法国人更热爱法兰西这个民族。虽然,法国的反犹太主义者对定居法国的犹太人心存猜疑,经常去打击他们对法国的情感。那是相当愚蠢的行为,因为,无论哪一个民族,在一个国家安居超过三代后,必然会对这个故乡产生热爱之情,而犹太人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爱上这个代表思想最先进的国家,法国新建立的自由,有相当一部分是他们的成绩,所以,一旦有封建势力和其他恶势来威胁自由时,他们便会起来保护它;而那些想破坏法国民族统一的疯子,实际上等于帮助自己的敌人。
夏勃朗少校便属于这一类头脑糊涂的疯子,受到报纸和舆论的种种影响,他认为所有定居法国的外民族都对法兰西怀有敌意,虽然他们热情好客,但他们硬要自己去猜疑,也不相信自己的国家是兼收并蓄能同化异族的大国。所以,少校向来对二楼上的房客很冷淡,虽然,他内心相当愿意去认识他。另一方面,韦尔亦很愿意去和少校谈,然而,因为知道对方的那套民族主义,便也有点瞧不起他而退让了。
克利斯朵夫比少校更有兴趣去认识韦尔先生,但他依旧忍受不了少校对韦尔先生的攻击,终于有一天,他俩争吵了!
有一天,少校絮絮叨叨地诅咒现状,克利斯朵夫说:“这完全是怪你们自己,你们全是退让、隐忍型的人,只要法国出些状况,你们吵吵闹闹退职了,撒手不管了,仿佛你们所谓认输很体面。而这样失败的人,我根本未见过,你是军人,请你告诉我,这也算是一种吗?”
“不是战略的问题,问题是我们牺牲的是法国的利益,所以我们不能相互厮杀。而且,在这类斗争里,必须讲话选举,还要和坏蛋混在一处——我真地做不到,亦忍受不了!”
“你真是太灰心了,战争,在非洲经历得还少吗?”
“在非洲的那场战争哪有这样丑陋,我在那儿完全可以砍掉他们的脑袋,要知道,要战斗,就必须有军队——在非洲,我有我的狙击手,而在这儿,我可是光杆司令一个,孤掌难鸣。”
“可是好人有的是!”
“可在哪儿呢?”
“到处都是。”
“他们在干什么呢?”
“跟你一样,他们什么也不干,也说没有办法!”
“说出一个来听听!”
“岂止一个,要说三个来也不费力,而且他们都住在这一幢屋子里。”
克里斯朵夫说出韦尔先生——少校一听马上嚷起来——说到哀斯白闭夫妇时,他又跳了起来:
“那个犹太人吗?那些德莱弗斯派吗?”
“德莱弗斯派又怎么样呢?”
“哼,就是他们断送了法国!”
“可是,他们也很爱法国。”
“要是真的的话,他们便是疯子!”
“你不能对你的敌人公平一些吗?”
“跟那些真枪实干、光明磊落的敌人,我可以公平。你瞧,我现在就是和你,一个德国人说话,老实说,我佩服德国人,虽然我心里很希望我们有那么一天把你们给我们的痛苦加倍奉还。可是你说的那些是内奸,情况不一样,他们是暗中作怪,是不健全的观念里带着毒药的人道主义……”
“是啊,你现在的观念正如中世纪的武士见到枪弹一样,是啊,战争正在进化!”
“好吧,别尽扯那些无聊的事,咱们说的就是这个战争!”
“假想一股强大的势力要进犯欧洲,难道你们法国不与德国联盟?”
“我们在中国已经这么做了!”
“那你为什么不四下瞧瞧,你的国家,我们的国家、民族的英勇的理想主义,全都在受威胁?那些政治冒险家和思想冒险家把它们牢牢控制住了?而现在为了对付这些,你不是应该联合起来共同战争吗?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被迷住眼睛呢?要知道,你所谓的敌人,只是一些和你有不同理想的人。而你要知道,理想就是力量。虽然,在最近的斗争中,你们的理想被打败了,但,与其在反对这种理想上去耗费精力,还不如把你们所有的理想连在一起,去对付要毁掉你们信仰的公敌,对付牺牲民族利益的敌人,对付入侵欧洲文明的蛀虫!”“那是为了谁?是为了帮我们的敌人得胜吗?”
“在非洲战役中,你们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为个人还是为共和国的利益而战?我看你们许多人并未想到共和国吧?”
“他们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