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能造就优秀人物,它能让心灵纯洁和强壮的人更加纯洁而坚强;但它也会加速其他心灵的堕落速度,折断他们张开的翅,使他们大部分和优秀分子隔离开了。优秀分子发觉后会感到痛苦,最勇敢的人如果处于孤独的黑暗中也会难过的。最糟糕的是,他们不仅要跟大众分离,而且相互孤立,因为他们分别奋斗着——强者只想救出自己:“噢,人哪,你要帮你自己!”他们从不知道它实际上是说:“噢,人哪,你们要帮助别人!”他们都互不信赖,缺乏同情,也不互相协作——那是一个民族胜利的时候才可能出现的——缺乏斗志,缺乏前进的动力。
关于这种情形,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了解,虽然巴黎能理解他们的人不少,有的是不相识却可以做朋友的人,可是事实上,他们仍然孤独。
两个人的生活境况都很糟糕,都没有固定的收入。克利斯朵夫担任为哀区脱抄谱和改编乐曲的工作,而冒失的奥里维却辞退了教职,原因很简单,他对这份工作感到十分地痛苦,特别是在安多纳德死后,他十分颓废,在拿端太太家那个晚会里有一次不幸的恋爱——他一直瞒着克利斯朵夫,因为他不想提起自己的苦恼。奥里维自己并不喜欢做教师,加上没有姐姐来劝阻他,他放弃了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而天真地认为只要写得精美,这很容易让人喜欢——他开始从事写作了。
但不久,他弄懂了,要想自由发表一些东西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他热爱自由,一切有碍自由的他都痛恨,所以,他只能在互相敌对的政党分别占据舆论的文坛过着孤单、苟延残喘的生活。他没有也不可能有朋友:他对一切文学社团都敬而远之,同样的,别人也在排斥着他。即使是极少数真有志愿或潜心研究的,他们心灵的冷酷和自私也使他厌恶。他认为一个人心灵的萎缩实在是可悲的事情,而且,如果一个人没有一点儿慈悲,聪明就像他心鞘里的刀,终有一天它会直刺自己的喉咙的,你必须时刻提防。交朋友他也只交崇尚美的善良的人,因为他们不是以此谋利,更重要的是他们是艺术界以外的人——艺术的气息让人窒息,惟有极伟大的人能保持创作之源——爱!
奥里维只能靠着极微小的希望——任何钻营都会令他难以忍受,他也决不肯忍受屈辱,不肯卑躬曲膝地趋奉某个著名的戏院经理,巴望人给予同情。即使是同生死相关,他也不愿意,他只是寄出考卷,然后就开始等。有一天他偶尔碰上一个他中学时代关系很好的老同学,这家伙因为奥里维以前替他考过试,故对奥里维一直心存感激。虽然他不懂文学,却因为他有钱又懂得交际而认识了不少文学名人,且能附庸风雅,这一点对他更为有用——他给一个有自己股份的大杂志写了一封介绍奥里维的信:人家立刻把奥里维的作品从灰尘中挑选出来并读了两遍,费了一番躇踌之后,终于决定接受他的作品。奥里维一听到这个结局,便以为自己的苦难结束了,谁知才刚开始呢。
在巴黎最难的事不是要人家接受你的作品,难的是把它印刷出来,要把它印刷出来,你就必须学会去等,有时要等一辈子——倘若你不会奉承人也怕惹人烦,不会等到那小皇帝刚起床的时候去朝见,让他们记住你,你就要等。奥里维就是这样的一个傻瓜,他仍是只有等待,让等待耗尽精力,他最多不过是写两封信去,却没有人回复——这令他烦躁得无法工作。他等每一班的邮差,只能苦闷地坐着,什么也做不成,只为了下楼去等信件才会出走,满怀希望的目光被空空的信箱吸收,再还给他失望。于是,他盲目地走上大街,直到最后邮班过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邻居的沉重脚步声时,他才甘心。
作品终于出版了,但奥里维等了太久了已经失去了兴趣——对他来说,它已经死了,但他依然希望它在别人的心目中是活的,因为其中闪烁着诗意和智慧的光。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只得到一片沉默,但他天真的心灵依旧相信每一个人对一件新的,即使是一部不合世风的作品都会保持善意。因为无论怎么说,对于一个希望送给别人美和快乐的人,大家应该心存感激,于是他又写了两三篇论文——那是跟一切党派都没有牵连的。但他却错了,整个社会对他依旧是默然、冷淡和菲薄。虽然他明明知道,他在作品中只是表现了个人的想法,但他却不知,那一类老实人并不读他的书或者在文坛上毫无说话的资格,即使有一两个读到他的书并和他一样有同感的人也只能保持沉默,而不会对他说出来。
既然奥里维得不到有同样想法的人的支持,他的下场也只能是落在敌人手中,落入持相反意见的文人手中,听任他们折磨和摆布。
这些都让他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他那么敏感,况且,连奥里维的老同事都不支持他,那些教育界的人只懂得服从纪律,压下满腹牢骚,而奥里维与众独异的行为——因为是驯良的公务员,本该安分守己,自然得不到他们的声援。
在这样的情况下,奥里维只有三条路可走:要么奋起攻击外界的壁垒,要么妥协,或者退一步只为自己写作。前两条奥里维都无法做到,故他只有第三条路可走。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忍着痛苦为人家补习,另外自己边写些作品——但因为作品再没可能发展,于是便变得苍白而虚幻了。
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克利斯朵夫狂怒地闯了进来,他对奥里维的退让表示了极端的愤慨:
“你没有血性吗?你居然忍受这种屈辱?你明知道你要高明得多还被他们欺压着,你不会气愤难当吗?”
“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简直受不了同我鄙夷的人斗争,所以我不敢自卫。而且,我知道,他们这些人会不择手段,尽各种可能来攻击我的,而我却不能这样做,我讨厌那卑鄙的手段,小时我经常挨人家的打,我倒不是软弱,我更害怕打人。”
“你太没有热血了!”克利斯朵夫又狠狠地说了一遍,“并且你也是受教害太深了,只会念《教理问答》,读读《福音》,还有便是萎靡的《新约》只会流眼泪……难道你们忘了你们的大革命、卢梭、罗伯斯庇尔、一八四八年吗?你还是去念血淋淋的《旧约》吧!”
奥里维马上不乐意了,他对《旧约》很反感。小时候《旧约》被禁,他好奇地拿起来翻了翻,可是看了不久,他马上又气恼地把它丢开了,直到读了一些《伊里亚特》、《奥德赛》和《天方夜谭》一类的书才把《旧约》丑陋的现象抹掉。
“《伊里亚特》中的神,是有本领,也有缺点的俊美的人们,我能理解并爱他们,即使不爱他们,我也有些喜欢他们。可是《圣经》里的上帝是个傲慢自大的犹太老人,脾气暴躁,总是在咒骂、威吓、怒吼,像疯子一样,我不懂他、也不喜欢他,他无休止的诅咒使我头痛,他的残暴让我厌恶!
审判摩押……
审判大马色……
审判巴比伦……
审判埃及……
审判海旁旷野……
审判异象谷……
“那简直疯了,但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兼审判官、检察官、刽子手的人物,随意宣判死刑。反正这本书充满了怒气腾腾的杀气,充斥着恨意,令人窒息……毁灭性的叫喊……在摩勃上方的吼声,他的怒吼四处皆闻……在遍地的尸首,血流成河的屠场中,他放声大笑:
万军之主耶和华给部下大摆宴席,让他们吃着美食,饮着佳酿……主的剑上仍在滴下鲜血……
“最过分的是,这个上帝还利用所谓的先知去欺骗人类,让他们自己受苦:
——去,去把这个种族的心变硬,让他们耳目闭塞不让他知道,不让他改变主意,不让他健康。
——那么主啊,什么时候停下来呢?
——等再无人在土地上劳作的时候……”
“真的,确实很残忍!……”
“当然,我知道它拥有的力量,但我也不会向它低头。如果我赞美这犹太上帝,我就是在赞美老虎。我相信,纵使莎士比亚再能创造出妖魔鬼怪,他也塑造不出集恨、神圣和德行于一身的代表——这本书特可怕:因为所有疯狂的东西都是具有传染性的,恨也同样,而这种疯狂又极度危险,因为它自以为能澄清世界。英国因为几百年来被这种清教徒的思想控制,令我觉得它非常可怕,幸而它在海那边——一个民族只要尊奉《圣经》,我就不会相信它有文明。”“那么你也就怕我 啰,因为我就总这样想,对于我来说,它相当于猛狮的骨髓,强健我的心。更何况,我认为《福音书》要是没有《旧约》便太平淡无味了,一个民族要久存的话,就必须拿《圣经》支撑。因此,我们必须奋斗,必须去恨!”
“我就恨这种恨!”
“恐怕你连恨这种恨意的勇气都没有吧!”
“不错,我没有这种勇气,我经常念着画家夏邓的一句话:要柔和,要柔和!”
“好一匹温驯的绵羊,可是你不能做绵羊,我要使你跳过壕沟,带你前进!”
果然他抓住奥里维的手,开始辩论,可惜他却非常地笨拙,人家一两句话便可以把他激怒,结果把好心帮朋友辩护的东西反而弄成对朋友不利——而他当时却不知道,过会儿又马上后悔起来。
但奥里维也一样,虽然他害怕斗争,头脑冷静,并嘲笑一切过激的言语和行动,但要为克利斯朵夫辩护,他头脑便糊涂了:他也为克利斯朵夫打架呢,也许爱情会让人糊涂的。奥里维这个作风古板、笨拙的青年,为了朋友的成功甚至可以耍弄手段,他全心为克利斯朵夫争取朋友,努力使音乐批评家和音乐爱好者对克利斯朵夫感兴趣,要是单为自己的事而那样做的话,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会脸红得发烫。
两个朋友花了许多心思,也没有把他们的境况给改善,而相互的友爱却让他们更易犯错。克利斯朵夫私下借款为奥里维印了一部诗集,结果却无人问津;奥里维怂恿克利斯朵夫举行了一次音乐会,结果没人来听,搞得克利斯朵夫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子很大度地拿高德尔的话安慰自己:“好极了!这样,音响效果会更好……”可是,乐观并不给他们带来金钱,结果是伤心地回家。
在这个艰苦的困境下,一个叫泰台?莫克的四十岁的犹太人来帮他们了。他本来是开艺术照相馆的,很喜欢自己的行业,见识也很高,他老是在研究照相技术的改进和印照片的新方法。当然,方法是巧妙的,却不易成功,加上他又关心着许多别的事,对买卖就照顾不周,所以浪费了不少钱。他这人兴趣极广,读书也挺多,哲学、艺术、科学、政治等各方面的新思想都能引起他的兴趣。奥里维和他的朋友之间全是孤独的个体,莫克则在他们中间传口讯,起着联络作用,并无意间促进他们彼此间的思想交流。
当奥里维把莫克介绍给克利斯朵夫时,他首先是拒绝——以往的经验他记忆犹新。可奥里维却对他笑着说他对犹太人怀有偏见,于是他答应见面。可是他一旦看到莫克,就皱眉头,莫克身上带有浓厚的犹太人色彩:矮小、秃顶、身体不协调、大鼻子、还带着一副大眼镜、粗硬黑胡子长得乱糟糟的、多毛的手、胳膊很长、腿很短。惟一的好处便是他眉宇之间有一股慈爱的表情,还有便是莫克很朴实,不说一句废话,而且,他乐意帮助别人,是属于人家话还没说完便把事办妥的那种人。这样,他把克利斯朵夫给打动了,并经常到他们家来,不是为克利斯朵夫介绍学生便是为奥里维介绍教课或写文章的差事。但他却从不多坐一会儿,似乎只是顺路来访,或许,他知道克利斯朵夫不愿见到他,因为克利斯朵夫一见到那张犹太脸便会不自觉地做着不耐烦的手势——虽然,他事后又会对莫克先生的好心表示非常感激。
犹太人常有好心,即使他们不付诸行动,他们也非常乐意承认这一种德性。其实大多数犹太人的好心都表现得很消极、宽容、淡漠、不害别人、含讥讽的容忍,对他们来说都是好意。然而,莫克却很积极,他永远预备着帮人家的忙,他的荷包永远是向人们打开的,就算手头很紧,他也想方设法挤出一些来。当一文不名时,他会想法叫别人掏出来。他从来不怕辛劳,这所有的一切,都出于他自然的态度,他惟一的缺点是总说自己老实与真诚,但实际上,他确实很老实真诚。
克利斯朵夫却对莫克又同情又厌烦,但有一次他被莫克的好意感动了,便亲密地抓住他的手开了个尖刻的玩笑:
“啊!多可惜!……你居然会是犹太人!”
奥里维被这句话吓坏了,脸上亦是涨红涨红的,仿佛是说他似的,他亦感到非常难堪,竭力想把克利斯朵夫这句话圆过去。
可莫克只是笑了笑,用悲凉的口吻平静地回答:
“更可悲的是居然生而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