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的真理,说出有益于社会的一部分,其余的,我们只能深藏心中:好像一颗藏在心里的太阳发出柔和的光晕似的,它们会让我们的行为放出光彩。”
可是,这些顾虑却打动不了法国作家的心,因为他们缺乏一种爱,他们向来不问自己在散播“爱还是死亡”,或者是两者皆有。重要的是,他们无论有无思想,却硬要旁人接受,老没有人接受时,他们便不再行动,这也是为什么优秀的人士不关心政治的原因——不管有没有信仰,他们只是很隐密地把它深藏起来,永埋于胸。
也有人尝试着想消灭这种个人主义而去组织一些团体和组织,但这种团体总是走上文学清谈的道路。其中有些有坚定信念的杰出之士,有组织意志怯懦之人的领导才能,把所有的德性都齐备后,组织一些会议、社团,并发行杂志。可惜的是,他们都势不两立,不肯退让,以互相消灭为快:他们争取群众,但这种行为却使自己坚持了不长时间就一蹶不振地倒台了——原因不是外来的打击,而是由于自相残杀——这也是叫人最心痛的地方。他们亦导致许多不同的职业——文人、剧作家、诗人、散文家、教授、小学教员、新闻记者——形成无数的小团体,彼此互相敌视,根本无法互相沟通了解,使法国无论哪一样活动都受个人主义控制,科学、商业全都不能团结。它使人们孤独自立,互相不能提供帮助。似乎求助别人就会显得无能,也不愿自己的清高受到干扰。
即使彼此器重的人物——他们间有极明显而使人厌恶的东西:他们彼此间互抱戒心且绝对不会坦诚相待。但在奥里维团体的中间,有个叫夏尔?班琪的人特别吸引克利斯朵夫,主要是因为他有一股顽强的力量:他具有非常严密的思维,坚强的意志,他对道德方面很有热忱并准备为之牺牲。他为此办了一份杂志,他发誓要向法国和欧洲提出真正纯洁的自由观念,他深信有朝一日,大家会承认那是文学史上最勇敢的篇章中的一页。克利斯朵夫认为他想得不错,个人也相当有兴趣和他有更详尽的认识及和他来往。可是却毫无办法,虽然奥里维和他常有联系——那也是在有事的时候见面——可他们根本不会谈心,似乎只是坐在一起自言自语——两个彼此器重的战斗同志亦保持着远远的距离,把自己的思想深深藏好。
产生以上情况的原因,连他们自己也难以分辨:先是过度的批评精神使他们很明白彼此精神上的不同点,而过分的理智又让他们看重这些。其次,他们缺乏同情,加上事业上的重负,生活艰苦和思想不稳定,使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表达自己的友善。重要的是,他们有一种为了大家的利益而不应过分想到的东西:认为大家是来自法国大地上的各种种族,尽管彼此相关,但却认为思想上有分歧,而最重要的是沉醉于自由,疯狂地热爱自由——一个人体会到自由的滋味,就会以牺牲一切去换取它的永恒,特别是他们的自由是孤独的,是奋斗多年得来的,显得特别宝贵。
在他们的团体中,除了这种孤高外还有一种隐忍退让促成的孤独:平凡的法国人隐藏他们的慈悲、勇敢和真诚,数不清的理由阻止他们行动:为了服从,为了胆怯或为了习惯性。而有些人却害怕舆论,怕被人耻笑,怕引人注意,怕人家误会他们的用心。于是,所有的人都感觉厌恶和厌倦,隐退的心理消磨了法兰西的意志——他们太聪明了,从而导致了没有气魄——他们看到问题的两面。于是,他们缺乏活力,缺乏激情和生气:一个生气勃勃的生命会为生活本身而活——而不问为什么。
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屋子底下,那个由墙围着的花园便是一个小型法兰西的象征,只有在外面的狂风吹进小园里时,才能将外面田野的气息送到径自出神的少女那里。
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了法国蕴藏的生气,虽然法国优秀阶级沉默着躲在自己的思想里令他感到窒息。但他却依然觉得它不应该让无耻之徒压制——禁欲主义只能对垂垂老朽产生作用,而他需要自由的空气,热情的群众,耀眼的太阳和民众的爱,他需要与所爱的人紧紧相拥,把敌人碾为粉碎——他需要战斗和胜利。
“你之所以这样,”奥里维说,“因为你的民族不是贵族式的,你们不会厌恶行动,必要的时候你们会从政,这是你的优势,况且,你会用音乐去写作,让人听不懂——如果人家知道你的音乐里含有蔑视,含有他们否认的信仰,以及对他们反对的事物的颂赞后,他们就会阻挠、捣乱,与你进行对抗,耗尽你的精力。你胜利时没有力气快乐,而且,你的生命到那时快要完了,要知道:人的成功在于别人的误解,人家佩服他们的地方正是和他们面目不同的。”
“唉,”克利斯朵夫叹道,“你真不了解你们,其实你们没有认识到你们的怯懦,我原以为这是因为孤独,从而原谅了你们不去行动。但实际上,你们有共同的思想,你们的力量是压迫你们的力量的几万倍,而你们的价值则是他们的千万倍,而你们却心甘情愿地被他们压制,你们毫不利用你们优美的国土、崇高的聪明和善良的人们,却让少数人控制你们,把你们踩在脚下。朋友,拿出你们的勇气!怕什么!难道你们还在等奇迹或拿破仑来帮你们吗?起来吧,团结起来,你们大家动手,把你们的大屋子马上打扫得干干净净!”
但奥里维用一种讥讽的且无精打采的口气说:“难道跟他们火拼吗?不,不,我们的职责不在于此,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讨厌强暴,而且,我们完全明白我们不行动的后果,那些整天发牢骚的老朽什么也不做,保王党的年青傻瓜及崇尚暴力的恶魔会夺走我们的成果,玷污我们的行动。但,为此,我难道要去喊‘蛮子滚出去’或‘法国人的法国’这种老掉牙的口号吗?”
“为什么不?”
“因为它不是法国话,那只是野蛮的行为,但我们的国家不是在激发忿恨,因为我们在肯定我们的民族性时,并不诋毁别人,而是感化他们——不管是骚乱的北方人还是南方人都一样。而人家尽管在暴力上涂着爱国色彩到处宣传,也只会是一种白费力气的行为,因为,它是行不通的!”
“还有那带毒的东方呢?……”
“东方?它现在正在得意洋洋以为征服了我们,在我们的大街上、报纸上、戏院舞台上,政治舞台上耀武扬威,吓得一些人战战兢兢。其实,傻子,我们征服了它呢,要知道,高卢人的胃口很好,二千年来它消化了多少种文明,我们会吸收,让它来滋养我们,自然地消失,况且,我们经得起毒药的考验……要是你们德国人怕的话,你们尽管去怕吧!反正你们要的是纯粹的东西,否则不能生存;可我们,却重在兼收并蓄,你们有一个皇帝,而大不列颠亦称为帝国,但事实上向帝王臣服是拉丁民族的性格。”
“好得很,要是一个民族处在年轻力壮的健康阶段,这一切都是美好的,问题是,当年老力衰、精力枯竭时,他就会有被潮水吞没的危险。老实说,你不觉得这种日子已为时不远了吗?”
“这种话不知说了几百年了,但我们的历史说不必杞人忧天。在贞德的时代,巴黎是个蛮荒地带,到今天道德沦丧,我们都不知经历了多少考验,我们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耐心些吧,克利斯朵夫,生活就是受苦,相信你也知道这简单的道理,可能会有一股反动的潮流——平时,它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一定叫着要做领导——但那又怎样呢?那些运动根本接触不到法兰西的真正民众。树根不会因果子烂了就烂的,很实际地说他们在整个民族中间太微不足道了,他们的死活都与我们无关,这也不值得我去忙碌、去防卫、去掀起革命来和他们对抗!要知道,现在的祸害不是一朝造就,这是奢侈的并发症,是财富和聪明的寄生虫,它们会自动毁灭的!但他们的毁灭也会是在腐蚀,也是腐蚀一些腐烂分子,对我们的国家,你不应该绝望,它有一种潜在的力量,纵使最平庸的人握住权柄,也会对国运的伟大有所体会。而对于我个人来说,我对国家永远有信心,它所受的磨难,反而使我感觉到我们肩负的使命的伟大,我不想看到法兰西瑟瑟缩缩地躲在一间屋里经不起风吹雨打。如果一个人到达这个地步,还不如死掉,让全世界的思想尽管冲击法兰西吧!我们决不会害怕:潮水给我们的土地带来养分,然后自动地消退!”
“可怜的朋友,当它涌来时,就不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啦,而且,当你们法兰西再次浮出水面时,你又会在哪里呢?不如奋斗吧?除掉你注定要失败,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我所谓的危险要远大于失败,因为我有可能失去我心理的平衡,而对于我来说它比胜利更重要。何况,我不愿意去恨,即使我的敌人,我也要公平地对待他,我要在热情的浪潮扑来时擦亮眼睛,我要了解一切,并爱一切!”
但克利斯朵夫觉得跳出世外去爱人生,简直等于自甘灭亡。他不能赞同奥里维平和的宿命观,并且,他不相信不自卫也会生存下去,所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恨不得唤起整个法兰西民族的力,使全法国所有的民众都奋臂而起,共同去创造一个健全的法兰西。
正如你对一个人了解后,你用一分钟的爱情比几个月的观察更有成效。同样,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倾心相谈,足有八天没有出门,这令他对法兰西的了解比过去更全面而深刻,朋友的平和像大海中的一个平淡恬静的岛屿。而奥里维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他在精神上无所依靠,他身体虚弱,又十分敏感,他清明的心境和内心的平和是内心骚乱不安的克利斯朵夫所没有的,因而格外为他所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