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得意地解释说:“这是咏叹曲,是你周二躺在地上唱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礼拜要你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安乐椅前合着拍子跳的……你看看吧。”
用美丽的哥特字体在封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童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集。
克利斯朵夫惊呆了,他看到了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他只能说着两个字:
“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钻到老人怀抱中快活极了,比他还兴奋的老人,装作若无其事地对他说(因为他也感动得受不了了):
“我按照调性替你加上了伴奏和和声,还有……”他咳了几声,“还有,我在小步舞之后加上了一段特里奥,因为……因为那是一种惯例!而且……而且我想也没有多大关系。”
他哼了一遍特里奥,克利斯朵夫十分得意,因为能和祖父合
作:
“祖父,您也写上您的名字吧。”
“不用了,除了你别人就不用知道了,只要……”他的声音颤抖了,“只要我不在人间的时候,这点儿东西还能教你记起我。你总不会忘了我吧,嗯?”
可怜的老人没说明白,他感到孙子的作品一定会比他更有出息,所以他从他那可怜的调子中挑了一个套进去。这种沾点儿光的假想的欲望,很令人感动。因为他只想匿名献出一缕思想,不让它完全消灭。克利斯朵夫疯狂地亲吻祖父,他兴奋到了极点,老人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不停地亲着他的头发。
“你不会忘了吧,克利斯朵夫?将来你会是一个音乐家、艺术家,为家、为国、为艺术增添荣耀的时候,你会记住你的老祖父是第一个赏识你,第一个预感到你会成功的人吗?”
他说着说着,眼泪已盈眶,可他还不愿给孩子发现。他猛咳了好一会儿,又换了一副笑脸,将乐谱当宝贝似地藏了起来,并将孩子撵走了。
克利斯朵夫飘着回到了家。路上的石子都为他跳起了舞,但是家人的态度却令他吃了一惊。他得意万分地忙着讲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叫嚷起来,母亲嘲弄他,曼西沃说老人神志不清了,与其将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还不如保养自己的身体,至于克利斯朵夫,得抛开那些无聊的东西,好好练琴。首先应该练好琴,至于作曲,将来有的是时间,等无事可做时再玩吧。
长篇大论,初听好似曼西沃在教孩子如何做到谦逊,其实不是这样,而且他不久就会后悔,因为他自己从来没花任何精神表现在音乐上。他只凭着演奏家的迷信,不需要任何思想,认为作曲不重要,当然,他也不是对像哈斯莱这样的大作曲家无动于衷,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令他十分崇拜,但他心里也妒嫉,因为他认为是作者抢掉了演奏家的掌声。经验证明,观众也一样喜欢大演奏家,而且特别是对他个人的,所以他觉得很舒服很痛快,他装作十分羡慕大作曲家们的天赋,也非常爱讲他们的滑稽之事,让别人瞧不起他们的头脑和品德。他觉得在艺术的阶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级别的,他曾说过,舌头是人身上最高贵的器官,因为没有语言,何来思想?没有演奏家,何来音乐?
不管如何,他教训孩子精神上的发展是好的,使它不致于使孩子飘飘然,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他的训诫还不够。克利斯朵夫认为祖父比父亲聪明。虽然他表面上毫无怨言地坐在钢琴前,一边心不在焉地按着键盘,一边胡思乱想。他弹着没完没了的练习,同时听着心中有个洪亮的声音在说:“我是一个作曲家,我是一个大作曲家。”
从那天起,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都没认得几个,他已经用家用帐簿的纸片,涂上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当要清楚自己的思想,怎样写下来,他反而没有思想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构造乐句的时候也一样的执着,而因为他的天赋,尽管作得一塌糊涂,好歹总算达到了目的。然后他非常得意地给祖父看,祖父兴奋地哭了,边哭边说十分妙。
这可真是将孩子宠坏了,幸好他天性憨厚再加上一个从来不会影响他人的人影响了他——那是鲁意莎的兄弟。
他跟鲁意莎一样瘦小,背有点驼,人家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大概有四五十岁了。他小小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粉红的皮色,和善的淡蓝眼睛像有点枯萎的相思花。他怕冷风,到哪儿都戴着鸭舌帽,要是脱下来,便是一个小小的秃脑袋,把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都乐坏了。为了这个脑袋,他们总是调皮,问他将头发弄到哪儿去了,父亲在一旁说着粗俗的笑话,使孩子们张狂起来,要去拔他头上的头发,而他总是笑着配合着。他是个小贩,背着一个包裹,走过一村又一村,什么糖、盐、纸、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历、流行歌谱、药品等,他什么都有,好几次有人想让他定居到一处,替他开一家杂货店,一个针线铺什么的,但是他总是混不下去。于是有一天他背着包裹走了,大家好几个月没见到他,然后他又露面了,大半是在黄昏时候,只听到门被敲了好几下儿,推开一半儿,他便脱着帽子,露出一个秃顶脑袋进来了。
他先问了声好,进来之前,他总会先掸去鞋子上的灰土,再挨着年龄向每个人招呼,然后坐在屋中最隐蔽的地方。他抽着烟斗,弯着腰,大家依旧一起嘲弄他,他却静静地等着连珠炮。克利斯朵夫的祖父和父亲都看不起他,对他冷言冷语,他们觉得这个小贩卑贱的地位刺伤了他们的尊严。这些他们都表现得清清楚楚,但他依旧敬重他们,好似毫无知觉,结果他们也心软了,尤其是对敬重自己的人。他们常常说些连鲁意莎都很脸红的过火的笑话,她早已固执地承认克拉夫脱家里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和公公是不会有错的。但她对哥哥有着亲缘之情,而他悄悄地爱着她,本家已没有其他家属,兄妹俩相依为命,有着同样被生活压倒的命运,两人都有辛甜交加的感觉。克拉夫脱父子可是身体结实,生性粗鲁,嗓门大,元气足,过着痛痛快快的日子。在他们中间,那对懦弱的好人,似乎是另类,心心相印,同病相怜,彼此从不说话。
轻薄无情的克利斯朵夫跟祖父父亲一样,看不起小贩。他将舅舅当作一件滑稽的东西,用来解闷儿,他捣乱,而舅舅却十分容忍,克利斯朵夫也不知为什么很喜欢舅舅,第一,他像一件听话的玩具,要他如何便如何;第二,他总会给他带来好东西,糖、图画,或别的玩艺儿。这矮子不来便好,一来小孩子都兴奋起来,因为他肯定有些令人激动的新鲜事情。他总能想方设法给每个人送一样小东西,尽管他很穷。家人的名字他从不会忘记,总能在不早不晚的时候,来到家中,掏出些小玩意儿,一片诚心送给人家,人家虽接受了物品,但却不大愿意向他道谢,而他却很高兴了。睡眠不足的克利斯朵夫,夜里常常回忆着白天的事,有时想到舅舅真不错,很感激这个可怜人。可是在白天却不想向舅舅表示,因为他只想耍弄他,而且年纪还小的他还不懂好心的可贵,在儿童眼里,善与蠢是同义词,高脱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个好榜样吗?
一天晚上有人请曼西沃吃饭,高脱弗烈特独个呆在楼下,鲁意莎安排两个小的睡觉去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边。克利斯朵夫无所事事,便捉弄他,直到自己喘着粗气滚到他脚下,他扑到地上,把鼻子拱到草里。喘息片刻,他又想着别的捣乱事儿,想到之后又嚷嚷着,笑着滚到土里。舅舅却一声不吭,他觉得这静默有些奇怪,便预备重申一下儿他的笑话,不料回头看到舅舅的脸。四下暮霭沉沉,一层黄色的水光映着他,克利斯朵夫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高脱弗烈特半闭着眼睛,微笑着,嘴巴张着,严肃爬上了他那凄苦的脸庞。克利斯朵夫托着下巴,盯着他。天暗下去了,舅舅的脸被隐没了,万籁俱寂,克利斯朵夫深受感染。
地下漆黑一片,天色清明,星星都在眨眼,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地嚼着草根,一只蟋蟀在身旁唱着催眠曲,他好像要睡了……忽然舅舅在黑夜中唱起歌来。他的歌声很低,有点儿哑,像是闷在喉咙中,一二十步外就听不清了,但它有一种动人的味儿,有一种思想在内。从音乐中,似乎从明净的水里,可以直看到他的心,克利斯朵夫从没听到过。那歌声缓慢而又纯真简朴,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地前进着,间以长时间的休止,——然后又逍遥自在地继续前进,慢慢地在黑夜中消失了。它仿佛来自远方,可不知该去哪里,清雅的境地并不能掩饰狂乱的心情,恬静的外表下,是年深月久积下来的悲哀。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气,不敢动弹,他十分紧张。歌声停止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直着嗓子说:“舅舅!……”
舅舅不回答。
“舅舅!”孩子一边叫,一边将手和下巴搁在了他膝盖上。
高脱弗烈特非常亲热地回答:“孩子,怎么了?”
“那是什么啊?告诉我,舅舅?”
“我不清楚。”
“你说呀!”
“我说不出,只是一首歌。”
“是您自己编的吗?”
“当然不是!你问得好奇怪!……那是一首老歌。”
“谁编的?”
“不清楚。”
“是什么时候编的?”
“不清楚了。”
“是你小时候的儿歌吗?”
“在我出世以前,以前的以前,就已经有了。”
“好奇怪,我没听说过。”
他又想了一下儿,说:“舅舅,您还会唱其他的歌吗?”
“会。”
“再唱一首好不好?”
“唱一支就够了,我们要唱的话,在不能不唱的时候才唱,不能唱着玩儿。”
“别人演奏时不是一首接着一首吗?”
“我唱的不是那种。”
孩子不懂,可又不想要人解释。的确,那不是一般的音乐,他接着问:“舅舅,您是不是也编歌?”
“什么?”
“编歌啊!”
“啊!我怎么会编呢?那是不可能的。”
孩子用他那固执的逻辑问:“可是,舅舅,反正从前是有人编的呀……”
舅舅摇摇头:“那是从来就有的。”
孩子不放松:“舅舅,为什么你不能编些新的呢?”
“为什么呢?什么样的歌都有了。有的是给你伤心时候唱的;有的是用于快乐的;有的是用于疲倦的;有的是你想家时用的;有的是你恨自己时用的;有的是因为人家对你不好时用的;有的是给你开心时用的,因为风和日暖,天朗气清,你看到了天堂,上帝在向你笑着……一句话来说就是,你心中有什么就唱什么。干嘛还要我编呢?”
“干嘛要编?是为了当一个大音乐家啊。”孩子脑子里全是祖父的希望和自己的幻想。
高脱弗烈特温和地笑着,克利斯朵夫有些生气了,问:“您笑什么呢?”
高脱弗烈特回答:“啊!我是个平常人啊!”
他摸着孩子的头,问:“那么你希望成为大音乐家了?”
“是的。”克利斯朵夫十分高傲。
他以为舅舅会夸他几句,不想舅舅又说:
“为什么?”
“为能编好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