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他到一家三等旅馆访问女演员。剧团经理把她和其余的伙伴安顿在这儿,那个名角住的是城里第一家旅馆。克利斯朵夫被带进一家小客厅,打开的钢琴上放着剩早点,还有些夹头发的针和又脏又破的乐谱。奥菲利亚在隔壁屋高声唱着,像个只想弄些声音闹一闹的孩子。人家去通报时,她停了一下,问话的声音挺高兴,也不管客人听不听得到:“他找我什么事?他叫什么?……克利斯朵夫……姓什么?……克拉夫脱!这姓真怪!”
她重复着,念到R的时候拼命卷舌。
“不像个姓,倒像个赌咒的字……”接着她开始赌咒。
“他是年轻人还是老人?……英俊吗?行,我就来。”
于是她又唱起来:“没有什么比我的爱情更甜蜜的了……”
同时她在房里咒骂那支找不到的贝壳别针。她不耐烦了,发起火来。克利斯朵夫虽看不见,也能想象出她的举动,不由得笑了。终于他听到脚步走近,她打开了门,出现了。
她衣服还没完全穿好,只披着件浴衣,宽大的袖子显露出一对手臂,头发没梳,一卷卷的头发垂下来。她那美丽的深色眼睛、嘴巴、面颊、可爱的酒涡,都堆着笑意。她用沉着而美妙的声音,对自己的衣着道歉。她知道不用道歉,客人只会高兴她这身打扮。她以为他是来访问的新闻记者,但听到他说特意为她,为仰慕她而来,她更加高兴。她心地很好,很殷勤,为能够讨人喜欢心里很得意,也不隐瞒。克利斯朵夫的访问和热心让她高兴极了——她还没被人宠坏呢。她的动作、态度,都那么自然,连她的虚荣心,和因为能讨人喜欢而表示的高兴,都很自然,所以他也很坦然,像老友一样。他说几句不成句的法语,她说几句不成句的德语,要不了一小时,两人说出了所有的心里话。她完全没有送客之意。这个健壮快乐的南方女子聪明、活泼,在那些烦闷的伙伴中,在这个语言不通之地,要不是快乐的性情,早闷死了;现在有个人谈谈,当然很高兴。
他们不知不觉已谈了一小时。克利斯朵夫向高丽纳提议下午再见一次,带她到城里走走。她听了高兴极了,两人约定吃过午饭再见面。
时间一到他就来了。高丽纳坐在小客厅里,捧着个本子高声念着。他笑眯眯地招呼她,而她只管念下去,念完了一句,才让他坐在沙发上,挨着她,“这里坐,别说话。我温一遍台词,一会儿就完。”
她用指尖点着脚本,念得又快又草率,像个性急的小姑娘。他提议听她背一遍。她就把脚本给他,站起来背了。她不是顿住,就是把一句的结尾念上好几遍才能想到下一句。她脑袋晃着,把发针掉在地上,碰到一个固执的字记不起来,她便像野孩子一样发脾气,说出古怪的诅咒的话,甚至很粗野的字眼,其中有一个很粗野的是用来骂自己的。克利斯朵夫看她那么有才气、孩子气,觉得很有趣。她把声音的抑扬顿挫调动得很准,很动人;可她认真地念到一段,到中间便开始胡诌。她的背功活像一只小鹦鹉,完全不问意义,那时就变成胡话了。可她根本不在乎:一发觉就大笑。最后,她喊了声:“算啦!”便从他手里抢过脚本向屋里一扔,说,“放学了!时间到了!……咱们走吧!”
他可替她担心,问:“你这样行了吗?”
“当然,”她回答,“并且还有人提词,要他是做什么的?”
她到房里戴帽子。克利斯朵夫因为等她,就坐在钢琴前按了几个和弦。她在隔壁喊起来:“这是什么?再弹呀,那么好听!”
她来了,随手把帽子一戴。他弹完了,她要他再弹,嘴里还来一阵娇嗔的赞叹;那是法国女子的习惯,不管是为了《特里斯坦》或是为了一杯巧克力。克利斯朵夫笑了:这是换了个口味,和法国人夸大其辞的派头迥然不同。其实是同样的夸张,高丽纳问他弹的是谁的作品;一听是他的,她又惊叫了。他早上已告诉过她,他是个作曲家,可她没注意。她挨着他坐下,要他全部弹一遍。散步的事给忘了,这不但表示她有教养,而且因为她极爱音乐,她靠奇妙的本能把教育的缺陷弥补了。他先还不甚在意,只弹些最浅的,但他演奏了自己偏爱的作品让她更喜欢,虽然他没告诉她什么,他又惊又喜。一般德国人遇到懂音乐的法国人,都会表示一种诧异,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怪了!你的鉴赏力很高!”高丽纳冷笑了一声。
这样以后,他弹着越来越深奥的作品,想看看她究竟有多高的水平。可大胆的音乐似乎没使她糊涂;而在弹了一首从来没被德国人了解,连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没有把握的特别新颖的曲子后,高丽纳让他再来一遍,还站起来背出调子,几乎背对了。那时克利斯朵夫更诧异了。他转过身十分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唉!你真是个音乐家。”
她笑了,说她以先在外省一个歌剧院唱过,后来有个剧团经理碰到她,劝她改了行。
“多可惜!”他说。
“为什么?诗也是音乐啊!”
她要他把歌词给解释了,他又用德语念给她听,她马上跟着学,学得很快,连他抿嘴挤眼的动作都学了。后来她背唱时错误百出,不停地反复,背不出时就造些声音填上,两人都笑死了。她也颇为动心地要他弹,他也毫不腻烦地听着她美妙的声音;她还不懂唱歌的诀窍,像小姑娘一样尖着嗓子,但有一种清脆动人的味道。她说话直爽,口无遮拦。虽然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她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但她的判断的确有理由。奇怪的是,逢到那些合规范的,在德国最受赏识的作品,她反而最不喜欢,只为礼貌恭维几句,但人家可以看出她没兴趣。因为她没有音乐素养,所以不会像那些鉴赏家与艺术家一样,对“耳熟”的东西感到愉快,她也不会在一件新作品中去爱好那种前人作品的形式。同时她并不像德国人那么喜欢淡淡的感伤情调;高丽纳天生能把握一切戏剧情绪。她喜欢的作品要能清楚表现出某种热情,而且表现直接,这正是他认为最有价值的。可有些和声太突兀,克利斯朵夫觉得挺好,她对之并无好感,那给她一个唐突的感觉,使她唱不下去。她停下问:“真是这样的吗?”他回答说是的,她就努力唱下去,但终于做了个鬼脸,被克利斯朵夫看见了。往往她宁可跳过那节,他却在琴上再弹一遍,问:“你不喜欢吗?”
她皱皱眉:“我觉得不自然。”
“不自然?”他笑着说,“请思考一下它的含义吧。在这儿听起来难道不真诚吗?”他指指心窝。
“也许是的……可这儿觉得不自然。”她指了指耳朵。
他并不生气,倒是真心地笑了,认为这种见解不无是处。她的议论使他听了好玩,从来没人和他讲过这一套。结果他们都同意:用唱歌表现的朗诵最易把自然的说话变得不成样,像一条虫。高丽纳要求克利斯朵夫替她写一个音乐剧,用乐队来为她的说白伴奏,偶尔插几句唱段。他听后很兴奋,虽然场面安排极不容易,但他觉得为了高丽纳的嗓子值得一试,于是他们想着许多将来的计划。
等到他们想出门,已快五点了。在那个季节,天很早就黑了,没法去散步了。晚上高丽纳还要排演,那是不准外人参观的。所以她约他明天下午出去,完成今天的计划。
第二天险些和前一天一样。他发现高丽纳坐在一张高凳上,吊着腿,照着镜子,正在戴假发。旁边有服侍她穿衣的女仆和理发师,她在叮嘱理发师要把一卷头发卷高一些。她边照镜子,边望着站在背后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头。理发师拿着假发走了,她便高兴地转过身说:“你好,朋友!”
她把腮帮递上去让他吻。他没想到她有这种亲热的表现,可也不想错过机会。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她只当成是打招呼。
“哦!我真是开心!”她说,“今晚上没事儿了——我说的是假发——我真急死了!你要是早点儿来,就可以看到我可怜得跟什么似的。”
他追问为什么,原来巴黎理发师搞错了,给她放了一副不配的假发。
“是平的,笔直地垂下来,难看死了。我一看就哭了,可不是吗?台齐莱太太!”
“我进来时,”女仆接着说,“确实把我吓了一跳,太太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克利斯朵夫笑了起来。高丽纳非常气愤地说:“好笑吗?你这没良心的!”但她也跟着笑了。
他问她昨晚排演的情况。据说还顺利,可她希望删别的演员的台词,可别删她的……两人谈得很投机,整个儿下午又虚耗过半。她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向克利斯朵夫征求意见。克利斯朵夫说她漂亮,用他那不地道的法语说从没见过比她更“淫乱”的人。她先是十分惊愕,然后大笑出来。
“我说了什么?”他问,“不对吗?”
“不错!不错!”她笑弯了腰,“很正确。”
终于出门了。她看任何事都用着俏皮活泼的法国式的女人的眼光,完全无所隐瞒。看到时装店里的衣衫,卖画片的铺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品,有的是很浪漫的镜头,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有的是当地的妓女,有的是皇族,有红袍的皇帝,那有穿绿衣的皇帝,还有穿水手装的皇帝,那掌着“日耳曼号”的船舵不可一世的神气,她简直要笑倒了。对着饰有瓦格纳那副生气模样的头像的餐具,或是理发店橱窗里的蜡人头,她又疯狂地大笑。即便是在表现忠君爱国的纪念像面前,她也毫无礼貌地打打闹闹。路上碰到什么人,只要面貌、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稍有点儿可笑的地方,都会被她当作取笑的对象。被她挖苦的人一看她狡猾的目光就明白了。她猴子般的性格会使她不假思索,用嘴唇鼻子学他们做成各种夸张的怪样。她鼓起腮帮,模仿听到的话,她觉得那声音很滑稽。他也很高兴地跟着她笑,绝对不会因她而发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誉本来就不好,否则光这一次散步就能使他声名扫地。
他们去参观教堂。高丽纳虽穿着高跟鞋和长袍,还要爬上塔顶,衣摆在地上拖着,在扶梯的拐角上给勾住了。她可不慌,豪爽地把衣服一扯,破了,然后毫无顾忌地把衣服提得老高,继续爬。她差点儿把钟都敲起来。到了塔顶,她大声念着雨果的诗,——克利斯朵夫一个字都听不懂,——又唱了支通俗的法文歌。随后,她学着伊斯兰教祭司的模样高声叫了几下。天快黑了,他们回到教堂,克利斯朵夫看见那天陪他看《哈姆雷特》的少女跪在侧面的一个祭堂里。她一心一意地跪在那里做祷告,没有看见他;但她痛苦而紧张的脸吸引了他。他很想和她说几句话,至少和她打声招呼,但他被高丽纳拉着向前奔去了。
他们不久就分手了。她得准备上场,根据德国的惯例,戏院开场很早。但他刚到家,就有人打铃,送来一张高丽纳的便条:
“好消息!奚撒贝病了!停演一天!万岁万岁!……朋友!你过来吧!咱们一起吃晚饭!——别忘了多带些乐谱来!……
高丽纳”
他一时未看懂。等弄明白了,他变得和高丽纳一样快乐,马上去旅馆了。他担心吃饭时可能会碰到整个戏班的人,不料一个都没看见,甚至连高丽纳也失踪了。最后他听见屋子里有她很大的说话声,他顺着声音找过去,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她。她突发奇想要做一盘特别的菜,放很多香料,使满街满巷都闻到香味的南方菜。她和旅馆的胖子老板娘混得很好,两人唧唧呱呱说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又有德语,又有法语,又有野人语,简直不知是什么话。她们互相尝着她们的作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们闹得更厉害了。她们不许他进去,他偏进去,也尝到了那盘名菜,扮了个鬼脸,于是她说他是德国蛮子,真没有必要为他费心。
他们一起回到小客厅,饭桌已摆好,只有他和高丽纳两个人的餐具。他禁不住问戏班子里的同伴在哪儿。
“不知道。”高丽纳似乎满不在乎。
“你们不一起吃饭吗?”
“没那事儿!在戏院里碰见已经够受了!……还得一起吃饭吗?……”
这一点和德国习惯不太一样,他听了很奇怪,同时又觉得很羡慕。
“我以为你们是个很会交际的民族呢!”
“那么,”她回答说,“难道我不会交际吗?”
“交际的意思是过集体生活,我们这儿就是大家混在一起!男的、女的、小的,从出生到老死,都是团体里的组成部分。什么事都要大家一起做,大家一起吃饭,一起唱歌,一起思想。大家打喷嚏,你也得跟着打;不跟大家在一块儿,我们连一杯啤酒都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