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
克利斯朵夫改革德国艺术已到了一个阶段,恰恰此时城里来了一个法国戏班子。确切说,不过是乌合之众,也许是四处凑集起来的穷光蛋,和一些只管作戏别的什么都不管的青年演员。一名过时的女戏子作班头,这一次来德作巡回表演,她只在小小省城呆三天。
华特霍斯的同仁因这事闹得很轰动。曼海姆和他的朋友自夸说熟悉巴黎的文坛和社交界;他们逢人便宣传那从巴黎报纸上看来的谣言。在德国,他们是法国的代表,这成为克利斯朵夫不想去了解法国精神的原因。克利斯朵夫听厌了曼海姆对巴黎的赞美,什么他去巴黎几次,那儿有他的一些家族,——那是遍及整个欧罗巴的,他们总是这样:到哪儿都得到一国国籍;在某一地享有高官厚爵:英国有个男爵,有个参议员在比国,法国有一部长,德国有一议员,另外还有一个教皇册封的伯爵。而犹太人彼此很团结,对共同的血源十分重视,同时他们忠诚于英、比、法、德和教皇;他们当然很自豪地把自己选择的大国当作世界上第一的国家。只有曼海姆怪里怪气,一直把别的国家看得比自己的国家更好。所以提到巴黎,他总是满腔热情,而他又把巴黎人形容成爱荒唐胡闹、吵吵闹闹的疯子,一天到晚从不正经,光有心思闹革命找乐子。因此克利斯朵夫印象中的“拜占廷式的、颓废的、伏越山那一边的共和国”并不令人向往。最近出来的德国艺术丛书中某一册首页的插画仿佛是画的巴黎:前景是一个妖怪俯视着的巴黎圣母院的屋顶,让人联想起那个传说:
“永恒的肉欲,就像永不知足的吸血鬼;
在伟大的都市上,看着嘴边的食物流口水。”
克利斯朵夫因自己纯粹的德国人的性格而看不起那些法国人和法国文学;其实他对于法国的印象还只停留在那些粗俗的滑稽作品上,例如《哀葛龙》和《没遮拦太太》以及咖啡店音乐会里的小调。由于小城市有追求时尚的劣习,最无艺术情调的人争先到戏院订座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格外冷淡那走码头的女角。他声称他不去听她的戏。而且因为票价高得让人咂舌,他出不起,所以他相信自己会信守诺言。
排到剧幕上来的节目有两三部古典剧,其它的都很无聊,是因为国际化的东西往往都很平庸吧,那些专供出口的巴黎戏被带来了。克利斯朵夫熟识第一晚上演的《多斯加》,他看过那翻译过来的演出,带着德国内地剧院加于法国作品之上的轻松。所以他冷冷地看着朋友们上剧院,笑着说他没必要再跑去让自己心烦。但是他第二天又免不了要听他们对昨晚的情形的热烈讨论,他因为自己没去,不能批判他们而生气。
第二出戏被预告是法译的《哈姆莱特》。克利斯朵夫一向不肯放过看莎士比亚戏的机会,他一直把莎士比亚和贝多芬当作心目中永远涌流的生命灵泉,而《哈姆莱特》在他最近的烦闷彷徨时期显得格外亲切可贵。虽然他很怕在这面神奇的镜子面前再把自己批驳一遍,但他被那念头纠缠,在戏院广告那儿他徘徊良久,蠢蠢欲动想订个座。可他又固执地不肯对自己的话反悔。如果不是碰到曼海姆,他照例会在家里守上一夜,像第一天晚上一样。
曼海姆气急败坏地抓住他的胳膊,可是依然油嘴滑舌地说,有个老混蛋也就是他父亲的妹妹,在这时候带着全家人浩浩荡荡闯到他家,使他们迫不得已得去招待他们。本来他准备开溜,但他父亲不允许把玩笑开在家族的礼数和对长辈的敬意方面;加上他现在急需一笔钱,不得不在父亲那儿让步而不上戏院。
“你订好票了吗?”克利斯朵夫问。
“怎么没有!满不错的一个包厢,现在好了,只得送给那该死的葛罗纳篷,我出来就为这事!他是父亲的股东,现在卖他个人情让他带妻子儿女去摆架子,真可笑!……可是他们又不领情,他们倒更希望这些是钞票。”
忽然他住了口,瞪着克利斯朵夫:
“噢,……好了,好了!有办法了……”他怪叫了几声。
“克利斯朵夫,要不要看戏?”
“不去。”
“哦,你去吧,帮我个忙,千万别拒绝。”
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可我没座位呀?”
“在这儿!”曼海姆十分得意地说着,把戏票塞给他。
“你疯了,你父亲让你办的事怎么办?”
曼海姆捧腹大笑:“他一定要发怒了!”
他擦了擦眼,说出他的办法:“明天一起床我就向他要钱,趁他还不知道时。”
“既然知道他不高兴,我就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克利斯朵夫说。
“知道?你什么都不必知道,也什么都别知道,那和你无关。”
克利斯朵夫捻开票:“我自己拿着有四个座的包厢怎么办?”
“随便。你可以睡觉、跳舞,要是高兴,还可以带女人去。你总有几个吧?要不就向人借应该可以借到。”
克利斯朵夫把戏票还给曼海姆:“我不要,真不要。你拿走吧!”
“我偏不,”曼海姆向后退着,“你要不想去,我也不逼你;可我决不收回。你把票扔在火星上也好,送给葛罗纳篷也好,你这个道学先生!我不管,再见!”
他说完就走,让克利斯朵夫抓着票在那里发呆。
克利斯朵夫实在为难了。他想本应该把戏票给葛罗纳篷送去,可是不耐烦这么做。他三心二意地回家;等到想起看表,只有穿上衣服去戏院的时间了。浪费这张戏票太傻,他劝母亲陪他去,母亲却宁愿睡觉,于是他自己去了,像小孩一样高兴,可自己享受乐趣总不舒服。对曼海姆的父亲和被他抢走座位的葛罗纳篷,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只对于可能和他分享的人抱歉;和一些像他一样的青年一起去,那不是更快活吗?他想了很久也不知和谁去。时间已经晚了,得赶快了。
他进戏院时走过票房,窗子关着,挂着已满的牌子。好多人懊恼地离开,其中一个姑娘不舍得走,带着羡慕的神气看着进去的人。她穿着黑衣服,很朴素,个子不高,一张疲惫的脸很秀气;他没注意她长得是否漂亮。他在她前面走过,想了想,转过身突兀地问:“没买到票吗,小姐?”
她脸红了,回答说:“没有,先生。”她一口外国口音。
“有个包厢还有空座位,可否请你去?”
她脸更红了,一边答谢一边婉拒。克利斯朵夫被她拒绝,慌乱地道歉,同时又继续邀请,可她总不答应,虽然她心里愿意。他急了,下了决心:“好吧,你把票拿去。这戏我早就看了——那是胡说——我不在乎,你一定更感兴趣。请你拿着吧,我是真诚的。”
那姑娘被感动了,差点儿连眼泪都掉下来。她急忙答谢,表示不愿他作这样的牺牲。
“那就行了!咱们进去吧。”他笑着说。
他的神气那么善良、坦白,她觉得不该拒绝,便羞怯地说:“多谢了。”
他们进去了。曼海姆的包厢在中间,突在外面,毫无遮拦,他们一进去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克利斯朵夫请她坐在前面,自己靠后点儿坐,免得她害羞。她正襟危坐,连头也不敢动一下,心中后悔不该接受邀请。克利斯朵夫为了让她安心,同时也为了没什么可说的,假装看别处。他不论看到哪儿,都觉察到旁边从人在大惊小怪,议论纷纷。他向大家瞪着眼睛,觉得别人这么多管闲事,真是讨厌。他没想到那冒昧的好奇心是对着他的同伴的,而众人的目光也更明显。为表示不把别人的议论放在心上,他便转身和她搭话。可他一开口,她更惊慌,觉得真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她低着头,好容易才说出一个是否。克利斯朵夫看她羞得可怜,就缩在包厢里再不和她说话。台上的戏开始了。
克利斯朵夫没看广告,也不知道有名的女演员演谁。他像天真的孩子一样,来戏院并不是为了看戏子的。他根本不去猜那名角是演奥菲利亚还是演王后;并且即使他要猜,以两个剧中人的年龄来说,她一定是扮王后,而没料到她会演哈姆雷特。一看到这个角色出现,一听见像娃娃似的机械的音乐,他竟难以置信……
“这是谁?是谁呢?”他轻声问自己,“总不是……”
等到他必须承认那的确是哈姆雷特时,不由开口咒骂;那位女伴是外国人,没听懂。但周围的包厢里已经听到了,马上气愤地喝问他。他便缩在包厢角落里,随心所欲地咒骂一顿。他气极了。
克利斯朵夫脸上愤怒的表情突然消失了。他不动了,声息全无,一种美妙的有音乐味的声音响起来。一个女性沉着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克利斯朵夫转身惊愕地听着,诧异地想看看这究竟是何等人物。原来是奥菲利亚。当然这个奥菲利亚和莎士比亚的奥菲利亚没什么关系。她是个美丽的姑娘,高大,健壮,身材婀娜,像希腊的雕刻,浑身都很有生气。虽然为了角色竭力压制自己,她的青春与欢乐仍透过皮肤、举动和笑眯眯的深色眼睛发散出来。
克利斯朵夫忘了同伴,竟移至前排,坐在她身边,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那个陌生女演员。可一般不是为了一个无名女戏子才来的群众,完全不在意她,直等到女扮男装的哈姆雷特开口,他们才鼓掌。克利斯朵夫看了很气愤,低声骂着:“蠢货!”十步以内的人都听到了。
幕间休息时,他才记起同伴来。看她始终那么羞怯,他边笑边想到她定是因为他。——不错,这年轻的姑娘,和他萍水相逢而相处几小时的少女,的确过分拘谨到近乎病态:刚才要不是在特别心动的情况下,她肯定不会接受他的邀请。而她现在很后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糟的是她成了众人的目标,而同伴在背后低声不停地诅咒,越发使她慌乱。她以为他什么都能做出来,他一坐到前面,她吓得浑身冰凉:天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真想跑回去,她不知不觉往后缩,怕碰到他。
可在休息时间听到他语气温和,她放心了。
“我是个不太好的同伴,是吗?请原谅。”
她看着他,看见他和气地笑着,就像刚才她决定接受邀请时的笑容。
他接着又说:“我不能隐藏我的想法……可那也太不像话了!……这个女人,这么老的女人!”
他一脸厌恶。
她微微一笑,轻轻地说:“说是这么说,但确实是很美的。”
他注意到她的口音,问“你是外国人?”
“是的。”
“是教员吗?”他看着她朴素的衣服问。
“是的。”她红着脸回答。
“是哪国人?”
“法国人。”
他很惊讶:“法国人?没想到。”
“为什么?”她胆怯地问。
“你这么……严肃。”
“法国像我这样的人有的是。”她有点儿难为情。
他看着她那娇小的脸,鼓起的脑门,笔直的小鼻子,四周簇拥着栗色头发的腮帮。可他全没看见,心里只想着那美丽的女演员,再三说:“怪了,你是法国人!……真的吗?你跟奥菲利亚是一国的?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他沉默了会儿又说:“她多美呀!”
他说着,完全没觉得这话好像在比较奥菲利亚和这个女伴;她觉察到了,可并不怪克利斯朵夫,她自己也认为奥菲利亚很美。他想从她那儿打听些那个女戏子的消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显然对剧坛的情况不了解。
“听到台上说法语,你一定很高兴吧?”他问。
这话是他随口说的,可正说到她心里。
“啊!”她那种真情流露的口吻引起了他的注意,“我很高兴,在这儿我烦闷极了。”
这回他对她仔细看了看,她的手微微痉挛着,好像受压迫的样子,但她立刻想起这种话可能让他不高兴:“噢!对不起,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坦坦荡荡地笑了:“得了!不用客气!你说得很对。在这儿,不一定只有法国人才觉得闷,嘿!”
他耸起肩膀呼了口气。
可她觉得脱口而出很难堪,从此沉默了。同时她也注意到,隔壁几个包厢里有人在听他们说话;他也发觉了,很恼怒。他们俩就这样停止了谈话。休息时间还没完,他便出去在回廊里。少女的话还在他耳朵里,他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奥菲利亚的影子。在以后的几幕里,她把他完全抓住了;等到奥菲利亚疯狂的一场,唱着那段爱与死的歌,她的声音如此感人,使克利斯朵夫将要放声大哭了。他恨自己的懦弱——他认为真正的艺术家不该哭——又不愿被人注意,便突然离开了包厢。回廊上,大厅上,都没人。他心慌意乱地走下楼梯,无意中出了大门。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把那个连姓名都不知的少女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