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看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背着包裹走在他前面。这矮子已有好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面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克利斯朵夫非常兴奋地老远叫他。被包袱压得身子弯下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看见扮着鬼脸的克利斯朵夫,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连跑带跳地跑过来,握着舅舅的手使劲儿地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朝他看了良久,才说:
“你好,曼西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看错了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也丧失啦!”
确实,高脱弗烈特老了很多,皮肤也更加皱,人也变矮了,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儿。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背在肩上,一声不响地又走起来了。他俩肩并肩地一起回家,克利斯朵夫手舞足蹈,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还是一声不吭。克利斯朵夫问他些问题的时候,他仍然叫他曼西沃。这一次克利斯朵夫介绍他自己了:
“哎!你怎么叫我做曼西沃呢?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您难道忘记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顾往前走,抬起眼来瞧了瞧他,摇着头冷冷地道:
“不,你是曼西沃,我很清楚认得出是你。”
克利斯朵夫把脚步停下,呆住了。高脱弗烈特依然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模糊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看到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惊慌失措地回到了家里。
他整夜地反思,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清楚了,对,他认识到了心中的本能和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当时许的愿浮现在他脑中,又把那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习了一遍,发觉他所做的每件事都违背了他的誓言。一年以来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完成一个作品,没有转过一个念头,没有作过一次长时间有耐力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呢?想做的事一件也没做成,而自己所做的全是跟自己的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一本帐簿。
他一夜没合上眼。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弗烈特不想停久了,他只不过是经过这里,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和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便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一点儿气色也没有,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去。他朝克利斯朵夫亲热地笑了笑,问他可不可以送他一程。天还没有亮,他们便出发了。两个人没有谈话,但相互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道:
“你可想进去?”
他每次来到城里,总要去看一看约翰?米西尔和曼西沃的坟墓。快一年了,克利斯朵夫没到这里了。高脱弗列特跪在曼西沃的墓前说道:
“祈祷吧,但愿他们长眠,不要来缠我们。”
他极有见识,又有古怪的迷信,克利斯朵夫有时候极度诧异,但他这次理解了舅舅。走出公墓后很长时间,他们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把咿哑作响的铁门关上,沿着墙根走去,田野正在苏醒。克利斯朵夫哭了起来。
“啊!舅舅,”他说,“我特别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讲出来,怕舅舅听了难受;他只提到了他的惭愧、无用、怯懦、诺言。
“舅舅,该怎么办呢?我有理想,但是一年过去了,我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不!连守住原地也做不到!我放弃了。我把自己的时间浪费了,许的愿都没实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地说:
“孩子,这还不是结束,人不能事事顺利。意愿和现实生活本质上是两码事。不要灰心,最要紧的是不要放弃,继续抱住意愿,生活下去。其余的便不是我们能作主的了。”克利斯朵夫无奈地说着:“我的愿望都没实现!”
“听到了吗?”高脱弗烈特说。
(鸡在田里叫着)
“它们也在为了那些许了愿而实现不了的人啼叫,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叫。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懊恼地说,“它们会忘记啼叫……那便是没有明天的一天。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
“明天永远存在。”高脱弗烈特说。
“但是有了意愿,又有什么用呢?”
“你必须警惕,你必须祈祷。”
“我没有信仰的。”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
“你要是不信仰什么了,你便活不下去了。每个人都会有信仰的,你快祈祷吧。”
“祈祷什么?”
高脱弗烈特指着朝阳说道:
“你抱着虔敬的心,别去想什么以后的事,你要想今天,把你的那些东西都丢开。所有的东西,哪怕是有关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是不利的。对每一天都必须去爱它,去尊敬它,不能玷污它,对它的发芽滋长进行妨害,就像今天这样的灰暗愁困的日子,你也得喜欢。你用不着焦心,你先等着。冬天过去了,大地会醒过来。你只要跟大地相同,像它那么有耐心就可以了。你得学会虔诚,你得学会耐心地等待。假如你是对的,什么都会顺利的。假如你不行,假如你是弱者,假如你不成功,你还是要快乐。为什么你要抱太多希望呢?为什么忧伤呢?一个人应该有自知之明……Als ich kann(尽你所能)。”
“噢!太少了。”克利斯朵夫把眉头皱起来说。
高脱弗烈特亲热地笑起来:
“你说得不多,但是没有一个人做到这一点。你自豪,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就会做傻事……英雄!我弄不懂,但是我想,英雄便是做他力所能及的事,而一般人就做不到。”
“啊,”克利斯朵夫吸了口气,“如果那样生活还有意思吗?简直那就多余了,但有些人许愿便能实现!……”
高脱弗烈特又和蔼地笑了起来:“真是这样的吗?好的,孩子,他们肯定是些骗子。不然的话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宏大愿望……”
他们走到了山岗上,很亲热地搂在一起。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满腹心事地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着他那句话:
“Als ich kann。”
他笑着想:“不错……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很厉害了。”
他朝着城中回头走。在脚下冰冻的雪格格作响,冬天刺骨的寒风,在山岗上把赤条的枯枝吹得发抖,也把他的脸吹得红红的,皮肤火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岗底下,红色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空气凛冽,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仿佛很快乐。克利斯朵夫的心和它相差无几。他想:
“我也会醒过来的。”
他眼中还有泪花。他用手背抹掉了,遥看在水雾中间沉着的旭日,笑了起来。灰色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朝乌云耸耸鼻子表示出毫不在意,冰冷的风在那里呼啸……
“吹吧,吹吧!随你把我怎样吧!把我带走吧!……我知道我将去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