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阿达认为这件事可以加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证明她是如何庸俗,对她的爱人一点儿都不了解。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加依依不舍,但对于克利斯朵夫那么年轻、纯洁、孤傲的个性,只会为此而反抗。他尤其不能并且一辈子不能原谅的,是这次的欺骗。阿达既不是由于一时冲动,也并不是由于女人的思想,她只是对那种下流的本性难以抗拒。不是这样的——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目的是让他难堪,使他羞辱,因为他在道德方面跟她对抗,因为他抱着和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和普通人差不多,把他踩在脚下,使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他不懂:为何许多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拥有的纯洁一齐玷污才会满意呢?为何这猪狗般的东西,兴高彩烈地要在垃圾中打滚,要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干净的地方才快乐呢?……
阿达等了两天,以为克利斯朵夫对她会迁就的。过了两天她急了,便给他写了一封亲热的短信,对过去的事只字不提。克利斯朵夫毫不理会,对阿达他已痛恨入骨,简直无法来形容。他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清除出去了,她已不存在于世界上了。
克利斯朵夫把阿达的缠绊摆脱了,但却没有把他自己的摆脱。
对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认。他朝往事伸出手臂,非要把他从前那种高傲而隐忍的精神复活过来不可,但这精神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情欲的危险不在于情欲的本身,而在于它破坏的后果。尽管克利斯朵夫现在不能爱了,甚至对爱情暂时还厌恶,也是没有用的;他已被爱情的利爪抓伤了,心中的窟窿必须得想办法填补。对温柔和快感的需要无比强烈,使尝过一次滋味的人永远受着它的折磨;一旦这个风魔不复存在了,还会有别的风魔来代替,哪怕和以前的完全相反,例如“憎恶一切”的风魔,对那种“高傲的纯洁”的风魔,“信仰道德”的风魔——而这些热情还不能满足他的饥渴,只不过是暂时的敷衍了事。他的生活变成了一连串剧烈的变动——从这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时而他想实行违反人性的禁欲主义:不吃东西,只喝水,用走路、疲劳、熬夜等等来对自己的肉体进行折磨,不让它得到丝毫快乐。时而他坚信,对他那一类的人,真正的道德应当是力,便使尽办法去寻欢作乐。禁欲也罢,纵欲也好,烦恼总是围绕着他。他不能再孤独,却又不得不孤独。
惟一能救他的可能是找到一种真正的友谊,——或许和洛莎差不多的那一种,那他一定会聊以自慰的。但两家之间已彻底不和,一面不见。克利斯朵夫只碰见过一次洛莎,她做了弥撒从教堂里出来。他犹豫着不敢上前,她开始似乎想迎着他走过来,但他从潮水般的教徒里向她靠拢时,她的头已转向了别的地方;而他靠近之时,她只冷冷地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他觉得这姑娘对他存在着冷漠和鄙视之心,却不知道她始终深爱着他,很想告诉他;但她又因此埋怨自己,仿佛现在对他产生爱情是一种错误,因为克利斯朵夫行为不检点,已经堕落,和她的距离相差太远了。这样,他们就永远分开了。或许这对他俩都有好处。虽然她心地善良,却没有活生生的生命力去读懂他。他尽管需要温情和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闭塞的、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自由的生活。他俩一定都会痛苦的,——为了使对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他俩不能接受的不幸,归根到底倒是值得庆幸的,——那对一般坚强的人往往是这样的。
但在当时,这种情形对他们毕竟是大大的不幸和苦恼,尤其对克利斯朵夫。一个有道德的人这样的不容忍,这样的心地狭窄,把最聪明的人变得糊涂,把最善良的人变得恶毒地偏狭,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气恼,觉得受了羞辱,甚至为表示抗议起见,他走上极端放纵的路。
他和阿达经常去郊外酒店闲聊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年轻人——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单身汉;他们洒脱不羁的心情和无拘无束的态度,倒令他也不觉得如何讨厌。其中一个叫做弗烈特曼,跟他差不多的音乐家,当管风琴琴师,三十左右,人很聪明,本行的技术也很不错,但懒得已无药可救了,宁愿坐以待毙也不愿意振作起来。他为自己的懒散解嘲,经常说那些为了生活而忙碌的人的坏话;他那些没多少风趣的讥讽,经常成了听者的笑料。他比他的同伴们更肆无忌惮,不怕——但还是很胆小,大多出之以挤眉弄眼和朦朦胧胧的措辞,——讽刺当道的人,就连音乐也敢不接受现有的见解,把现在名不符实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挞伐。他对女人说话也不留余地,专门喜欢在说笑的时候,引用讨厌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灵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谁对这句尖刻辛辣的话都情有独钟。
心里乱糟糟的克利斯朵夫,觉得和弗烈特曼聊天是种很好的休闲。对他的为人克利斯朵夫看得很彻底,对那种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气也不会长时间欣赏的;冷嘲热讽和对一切全都否认,很快教人厌恶,只显出说话人的无能;然而这个态度毕竟和市侩们自命不凡的鄙陋不同。在心里克利斯多夫尽管对他的同伴瞧不起,实际他却不可缺少。他们经常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狐朋狗友呆在酒店里,而他们和弗烈特曼相比更加无聊:整夜的赌博、嚼舌、喝酒。在令人作呕的烟草味道和剩菜剩饭的味道中间,常常把克利斯朵夫惊醒过来,呆呆地看着旁边的人,不认得他们了,留下的只是痛苦地想道:
“我在什么地方啊?这是些什么人?我和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他们的谈话和嘻笑使他厌恶,但却没有勇气远离他们:他怕回家,怕他的欲望和悔恨孤独见面。他走上了歧路,也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而且十分清楚地看到,他将来有一天或许变成的那副丢人的样子;而他心如死灰,看到了危险不但不振作,反而更加萎靡了。
假如可能,他早就入了歧途。幸亏他自有别人所不具备的元气和办法,能够对毁灭进行抵抗: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愿坐以待毙的本能,用智慧而论胜过聪明,以毅力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
这颗心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在水面把头露出来,却还不能使他凭自己独自的力量来跳出水面。对于自己他还不能控制,不能韬光养晦,做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前人的恶习,此刻忽然都显现出来了。他拼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气冲天、醉酗酗地回家,完全堕落了。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瞧了瞧,叹了口气,什么话也不说,只管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