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他宽慰了,第一:写信的时候好似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二: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他的,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可是过了第四天,他又觉得活不下去了,没有精力,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他急得浑身发抖,变得迷信起来,为了能知道有没有信来,到处占卜,时间一过,他又垂头丧气了,他生活的全部目标就是等下次的邮差。傍晚,当天的希望没有了,他消沉到了极点,根本就活不到明天。
这种等待,使他生了一场大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亲、兄弟,甚至邮差,藏了他的信。惶惑把他折磨得很苦,弥娜的忠实,他从不怀疑。他拿起笔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的感情,别的什么都不想了。他连奔带跑地把信送到了邮局,又开始了他的等待。第二天夜里,他梦到弥娜病了,一直在叫他,他爬起来,差点儿要去找她了。可是她在什么地方呢?到哪里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弥娜回信了,口气冷淡而且傲慢。她说她身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不要这样冲动,并且她提出来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很沮丧。他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责怪自己,觉得弥娜生他的气是对的,是他自己糊涂,他不停地用拳头敲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白费,他终于意识到了弥娜对他的爱已经不存在了。
以后几天是无尽的沉闷,无尽的失落,惟一让克利斯朵夫留恋的也被剥夺了。现在他机械地活着,惟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数他们分别的日子,过一天便在日历上划去一天。
早该回来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该回来了。克利斯朵夫由失落转到躁动。弥娜答应把回来的日期通知他,他等着消息,预备去迎接,他想了种种迟到的原因来安慰自己。
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叼着大烟斗来找父亲谈话,一天晚上他又来了,克利斯朵夫正想上楼去睡觉,忽然听见费休说明天要到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斯朵夫打了个寒噤,问道:
“她们母女回来了吗?”
“不要开玩笑了吧!你跟我一样地清楚。”
费休老头儿嘟哝着说:“早就回来了!她们是前天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一下子没了思想,他走回卧室,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出门。母亲已经注意他好长时间了,见他出来便怯生生地问他去哪儿。他什么也没说,丢下母亲便走了,当时的心情十分难过。
他到克里赫家时已经晚上九点了。她们看他来了,很随便地和他打招呼。弥娜正在写信,心不在焉地和他说了两句。她装作很认真听他讲话的样子,但又时常把话题扯开。他原来准备好的那套说词,现在只能吞吞吐吐地说出几个字,没有人在乎他,他更没有勇气说下去了,连他自己也觉得难受。
弥娜写完信后,坐到一边去开始讲她的旅行生活,说到那几个星期,她渐渐地兴奋起来,讲到的一些故事、一些人,克利斯朵夫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局外人,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勉强地陪她们笑,眼睛一直盯着弥娜。弥娜也不看他,只是偶尔看他一眼,眼神淡漠得很。她是为了母亲而这样做吗?他想跟她单独谈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呆在这儿。他设法转移话题,让弥娜对他产生兴趣。忽然正当他说得高兴时,弥娜打了个呵欠。他立刻停下了,她向他道歉,他站起来,以为人家会挽留他的,可是并没有。他尽力拖延时间,希望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没说什么。他必须走了,弥娜没有送他,只淡淡地很随便地说了声再会,他就这样和她分别了。
他回到家里,心里乱得很。那个他疼爱的弥娜,现在一点儿踪影也没有了。为什么?她怎么会变了呢?克利斯朵夫觉得现实太残酷了,他不愿相信,并且他排斥这念头,想着可能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原来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无论如何要单独跟她谈谈。
他一夜没睡,天一亮,他就出去了,他第一个碰见的并不是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一向都起得很早,那时她正提着手壶浇花,一看到他,她就叫了起来:
“哦!原来是你!……来得正巧,我想跟你谈谈。你等一下儿……”
她把水壶放下擦了擦手,看到克利斯朵夫那紧张的样子她笑了起来,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到花园里去谈吧,那里清静些。”她说。
他们走到花园里,他局促不安,她看着克里斯朵夫的样子觉得好笑。
“咱们就坐这儿吧。”她说道。
“我今天说的事,或许你已经知道了,”克里赫太太神情严肃,使孩子更紧张了,“我真不相信,克利斯朵夫。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我很信任你,没想到你却利用了它,把我女儿弄得一塌糊涂。我让你照顾她,你该尽你自己的本分 。”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笑意,她并没有把他们的感情当真。克利斯朵夫却相反,他把什么事都看得相当严肃,他认为那几句是在责备他,他激动起来。
“不,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利用您……千万不要这样想……我发誓,我是个好人,我爱您的女儿,我非常喜欢她,我要娶她。”
克里赫太太笑了。
“噢,可怜的孩子,”她语气里透着轻视,克利斯朵夫也觉察到了,“那样绝对不行,你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再三地追问,她就说他没有钱,弥娜喜欢很多东西。他不服气,说没关系,凡是弥娜想要的,将来都会有的。克里赫太太表示怀疑,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笑,她摇摇头。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气坚决,“咱们不用讨论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只金钱这一项,还有好多别的问题!”
她还没说完,这话早已像针一样直刺在他的心上。他终于看出那笑容中的讥讽,目光中的冷淡,他什么都明白了,那种亲热的感情里充满了高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脸色煞白,克里赫太太还在很亲切地和他说着,一切都完了,那些话对他来说已不再悦耳,只感到她的冷酷。他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他回去躺在床上,他浑身哆嗦,像小时候一样。他用嘴咬枕头,用毛巾堵住嘴,怕别人听见。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弥娜,对她们恨之入骨。他仿佛挨了巴掌,他要报复,如果这口气出不来,他会死的。
他从床上起来,写了一封信:
“克里赫太太,你看错了,我的确也错看了你,吃了亏。我以为咱们是朋友。你也说过,表面上仿佛真是朋友,我爱你们胜过爱我自己。现在我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是在骗人,你利用我,消遣我,哼,我可不是你们任何人的仆人!
“你无情地让我知道,我没资格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爱什么人,无论是什么也阻挡不住,我是没有你的门第,但是我和你一样高贵。只有心才会让人高贵,我不是伯爵,但是我的品德超过他们。无论是谁,只要侮辱了我,我都轻视他。所有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我都看作是污泥浊水。
“再见吧!你欺骗了我。我永远都瞧不起你。
“我始终爱着弥娜小姐,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爱她,一直到死。”
他把信投入邮筒以后,又害怕起来。他想忘掉,但却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看了信,他的冷汗都出来了。起初是一腔怒火支持着他,到了第二天,他就知道了那封信带给他的后果,那就是和弥娜断绝往来。他希望克里赫太太不至于当真,以为训他一顿了事,可是又有谁知道,他等待着,只要有一句话,他也会扑过去。他一直等了五天,终于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你认为我们之间存在误解,那最好是把误会解释清楚。既然我们的关系让你如此痛苦,那我们就不必勉强。让我们不再来往,应该不会为难吧。希望你将来有旷作为,能照你的心情去了解你的朋友。我相信你前途远大,我很同情你,十分关心你的音乐生涯。
约瑟芬?冯?克里赫”
最严厉的责备也就这样,克里斯朵夫知道自己完了。他害怕了,以后再也看不到弥娜了,他真地受不了。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和爱情相比,他没有了尊严,一点儿骨气也没有了。他写了几封信,请求她们原谅他,但是没有回音,一切就这样完了。
他几乎要死了,他恨不得杀了所有的人。有些儿童的心理是人们想不到的,极端的爱与恨侵蚀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危险的经历。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也锻炼了,但这些也差点儿毁掉了他。
鲁意莎感觉得到他在痛苦,虽然猜不透他的心,但本能让她感觉到了危险。她想方设法接近儿子,想明白他的心,她安慰他。但可怜的女人忘了他们俩早就不谈心了。这些年来,他压抑自己,而她为了生计,也没有时间去弄清楚,现在她不知从何下手。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危险中并没有从母亲身上找到力量,何况任何东西对他都不起作用。
晚上,家人都睡下了,他麻木地坐在家中,只是没来由地漫游在一些念头中:静悄悄的小街上响起脚步声,紧跟着响起敲大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仿佛听到了人声。他知道父亲还没回来,生气地想大概又喝醉了被人送回家,像上星期那样。
鲁意莎急忙去开门,克利斯朵夫没动,捂上耳朵,他不愿听见父亲讲话,不愿听见邻居的埋怨……
有股说不出的凄凉涌上了他的心,出事了,接着传来一声惨叫,他急忙冲出门外……
一盏摇曳不定的灯笼飘在过道中,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像他祖父当年一样,担架上躺着个一动不动的湿淋淋的身体。鲁意莎扑在他身上痛哭起来,有人在磨坊旁的小沟发现了曼西沃的尸体。
克利斯朵夫大叫了一声,一切都不见了,痛苦也消失了。他扑到父亲身上,和母亲一块儿哭了起来。
曼西沃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静穆,克利斯朵夫望着长眠的父亲,觉得有一股宁静的气息包围了他的身体。年少的热情,像高烧消退一样,坟墓中的凉气吹走了一切。弥娜、自豪、爱情,在现实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了。无论你如何受苦,心怀愿望,骚动不安,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着父亲,觉得哀怜,他生前的种种克利斯朵夫都想了起来。尽管缺点很多,但曼西沃也有好的品性。他爱家人,人也很老实。他有克拉夫脱家公正坚韧的家风,决不曲解任何事,不能容忍丑事发生。对于任何危险,他也敢勇敢地挺身而出。他很会花钱,但对别人也不会吝啬,他受不了人家发愁,遇上穷人,他也会倾其所有的。这一切优点,让克利斯朵夫觉得他看错了父亲,他仿佛又听到父亲的求告,听了让人心碎:
“克利斯朵夫!不要看不起我!”
他扑到床上,哭泣着,亲吻父亲的脸,像以前一样嚷着:
“噢!爸爸,我爱你!我没有轻视你,啊!你原谅我吧!”
但耳边那个哀号的声音依旧响着,还在惨叫:
“不要看不起我!不要看不起我!”
一下子,克利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跟父亲换了个位置,可怕的话是从自己嘴里喊出来的。那虚度此生的痛苦,时刻压在他心上,他十分惊骇地想:“宁可受苦,受尽世界上的一切痛苦,也别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差一点儿就成了这样。他不是想毁灭生命来逃避痛苦吗?以死来看轻自己,鄙视自己,否定信仰,世界上又有什么比这更痛苦呢?
他看到一切无休止的无情战斗,要做个真正的人,那就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他想到自己差点儿堕落,也想到幸福与爱情的欺骗,为的是令你精神崩溃,自暴自弃,这时他听到了上帝的声音:
“向前,向前,永远也不要停。”
“可是,我的主啊,去哪儿呢?无论我做什么,到哪儿去,结局都一样,早就注定了。”
“啊,去死吧,你们这些人!去地狱受苦吧,你们这些应该受苦的人!人要为了服从意志而活着,而不是为了快乐,痛苦吧,去死吧!可是别忘了你必须要做个人——你一定要做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