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彼此误解对方的感情,弥娜怪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不敢单独见弥娜。他们之间特别冷淡。
终于有一天,雨下了一整天。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呆在屋子里只是看书,打呵欠,望着窗外。两人都受不了了,四点,天开朗了。他们跑进花园,靠着花坛,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边的草坪。他们身子靠得很近,可他们都不说话。他们觉得谁也不应该恼,他们仍旧是好朋友了,但两个人仍然不敢互相看一眼。
突然之间,她抓着他的手说:
“跟我来!”
他们跑进小树林。那里有条小路,两旁是黄杨,中间是一块迷宫似的高地,他们爬上了小山坡,快到坡脊了,她停下来喘着气。
“等等……等我一会儿……”她想把呼吸缓和一下儿。
他看着她。她不看他,笑着,喘着气,她的手在抽搐,四周静得很。
她像一道闪电一样,扑向他,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弥娜!噢!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利斯朵夫,我真的很爱你!”
他们坐下来,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其它的都消失了。一切都没有了,生活中的阴影,也被爱情一扫而空,他们生命中只剩下爱了。这风骚的小姑娘,这自大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一切都改变了,他们的心还有面貌,以及他们的眼睛。
他们立下了坚贞的誓言,疯狂地亲吻,嘴里嘟哝着甜蜜的话,时间很晚了,他们才挽着手一块儿回去,他们快活极了,人都醉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花园里,把相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一副舞台上的情人的样子。他则比较真诚,两人谈到将来,他对她许下愿,自己一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好玩,好极了,像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她念着伤感的诗歌,他也被她感染了,满嘴酸酸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还在想是什么事情把他弄成这样了。
他们发现了生活的美好,春天的笑容很温柔,天空中的光华,大气的柔情,他们从来不曾领略过。整座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城墙,参差的街面,都显得那么亲切那么可爱,使克利斯朵夫感慨万千。夜里,大家都睡了,弥娜却从床上起来,倚着窗子想事情。下午他不在,她坐在秋千架上,腿上放了一本书,她懒懒地似睡非睡。然后她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地弹着一首曲子,让人听了厌倦不堪,她自己却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同情之心,他和她一样,碰到穷人,他们就送点儿钱,然后彼此看一眼,他们感到非常快乐。
他们的善心是偶尔的,弥娜如此,克利斯朵夫也是如此,虽然对人类抱有热爱,却对家人冷淡得很。他对别人亲热,对家人却冷酷无情。弥娜和他的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泛滥起来,碰到谁都会发泄,不管那人是谁。除此之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
这位弥娜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何等重要的地位!当他在花园里远远地瞧见那件白衫的时候,在戏院里传来熟悉快乐的声音的时候,在别人闲聊时听见提到克里赫这个姓氏的时候,他就十分激动!接着血沸腾起来,在胸中激荡。
这位德国姑娘尽是弄些新鲜的玩艺儿。她把戒指放在面粉上,要大家用牙齿咬而鼻子不能沾上面粉;或者把饼干穿起来,两个人各咬住线的一端,看谁最先吃到饼干。他们先是脸接近了,然后嘴唇碰到了,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克利斯朵夫很想教训她一下儿,便突然向后退,她嘴唇疼了一下儿。于是两人都转过头去,打起冷战来。
这些游戏,真让人发慌,克利斯朵夫很害怕。那时,他们之间只要一句话、一张嘴、一个眼神,就能把双方丰富的内心世界重新显露出来。他们相信只有他们俩能看到,于是他们便开心起来,很得意,他们对人生、幸福、未来,都充满了信心,充满了希望。他们互相爱着,多么快乐,没有阴影,没有疑心,没有对前途的担心!他们是活着吗?是做梦吗?他们的梦与现实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利斯朵夫说话时身子靠得太近了些,克里赫太太闯了进来,两人忙慌慌张张地闪开了。从那以后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发觉了,可是克里赫太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使弥娜失望了。弥娜很想和母亲作对,这样就更像小说里的情节了。
克里赫太太偏偏不合作,她太聪明了,绝不会担心她。她只是用挖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当着弥娜讽刺他的愚蠢,几句话就把他毁了。她并非是有意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弥娜反抗、生气、顶嘴、抱怨母亲的批评没有依据,克里赫太太则巧妙地让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的大鞋子,难看的衣服,脏帽子,愚蠢的举止,粗嗓子,只要能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克里赫太太一桩也不放过,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把话题岔开了。弥娜的心受伤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宽容了。他有点儿觉察,于是不安地问:“你怎么这样望着我?”
她回答说:“没什么。”
可是没一会儿,正当他快活的时候,她又埋怨他笑声太大,使他很沮丧。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高兴的心情被破坏了。他没有了说话的勇气,有时竟生气了,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那些态度正是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认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心受教,检点自己,她并不满意,因为他并没有检点自己。
她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察觉。复活节来临,弥娜要跟母亲去亲戚家住几天。
分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亲密的关系,弥娜更加亲热了。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他们走到小树林里,弥娜把一个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是她的一绺头发,他们约定每天通信,又指定了一颗星,说好夜晚两人在同一个时间眺望。
分别的时候到了,他经常想:“明天她会在什么地方呢?”这会儿他又想道:“啊,已经到了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还不到八点,他就去找弥娜了,她还没起床呢。他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走到屋子里。走廊里堆满了行李,他拣了个角落坐下,留神听着开门的声音。克里赫太太带着笑意,和他俏皮地打了声招呼,走过去了。弥娜终于来了,脸色苍白,眼睛肿了,她昨夜也没睡好,她已经准备好了。克里赫太太又走进来,母女俩讨论着行李的事,弥娜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可怜巴巴地站在角落里,没有人理会他。她母亲出去把门带上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她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里。她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儿地拥抱他,一边哭着一边温柔地问:
“你答应我吗,答应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地哭,尽力地压制自己,不让别人听到。一有脚步声,他们就赶紧分开。弥娜抹着眼睛,声音有点儿发抖。
她把一块儿小手帕掉在了地上,克利斯朵夫悄悄地捡走了。
他把她们送到站上。他俩面对面坐着,谁都不敢看对方,怕忍不住眼泪。他们的手用力握着,把手都握疼了,克里赫太太假装没看见。
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走,他就跟着跑,眼睛盯着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乱撞,一会儿便和列车拉开了距离。他还是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停下来,呆呆地站在月台上。回到家里,人都不在,他哭了一上午。
他第一次尝到离别的痛苦,这是爱人们最受不了的折磨。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那种苦闷足以致命,尤其是爱人的幻影老在你周围。最心爱的人离你而去,生命也就没意义了,剩下的只是虚无。
克里赫太太把花园的钥匙给了他,他可以像以前一样去散步。他每天都去,痛苦得想死。他本想找到一点儿爱人的影子,哪知这种影子太多,每一处草坪,每条小路,他都等她出现,明知不可能,但非要那样做。他除了悲伤之外,还有一种愤恨,因为他虚度了好光阴,没有利用它。多少次他看到她,把她当作空气,当作养料,而他竟不以为然!时间飞逝,现在……现在已经太晚了……没办法补救了!没办法补救了!
他又过起了悲惨的日子,机械地干活,没有一点儿生活下去的勇气。
一天傍晚,他沮丧地正和家里人一块儿吃饭,忽然邮差敲门了,送给他一封信。他知道是谁写的,几只眼睛一块儿盯着他,用好奇的态度等他看信,希望来点儿消遣。克利斯朵夫却把信放在自己盘子旁边,满不在乎地说信的内容他早就知道了,不用看了。但两个兄弟不信,暗中留神,使他吃饭的时候受尽了罪。吃完饭,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那是一封很亲热的短信,弥娜偷偷地写给他的。她称他为“亲爱的克利斯朵夫”,说她每晚都看星星,她去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大城市,有大商店。但她的心里只想着他,她希望他别忘了他们的诺言,说过她不在的时候只准想念她一个人。她签名的时候自称为“永远永远爱你的……”,信后又劝他买一顶草帽,别再戴那个难看的帽子了。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明白。他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一下子疲乏到极点,只能上床睡觉,把信翻来覆去地念着,吻着,藏在枕头底下,一股不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扩散开。他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开始写回信,他不能自由发挥,要把真情藏起来,那是不容易做到的。他的话一向很可笑,现在还要拿这些话来遮掩他的爱情。
信寄出去,他就等着弥娜的回信,他现在的生活就是等信。他只想着弥娜,像精神病似地一天到晚念着她的名字,把她当作偶像。每天从戏院出来,他特意走过一家针线铺,因为那家招牌上有minna这五个字母。
想到弥娜督促他,希望他成名的那番话,他就责备自己不该浪费时间。劝告中流露出来的天真的虚荣,表示对他很有信心,他为此很感动。为了不辜负她,他决定写一部送给她的作品,因为这时他也没有别的事要做。计划想好了,他就觉灵感突来,好似蓄水池中积聚了几个月的水,一下子决了堤,奔涌出来。八天他没离开卧房,鲁意莎把三餐放在他门外,因为他根本不让母亲进去。
他写了一阕五重奏,第一部是年少的希望与狂想,最后一部是情话,其中带有克利斯朵夫那种粗犷的戏谑。作品的骨干是第二部,那是一段广板,描写一颗热烈天真的心,他觉得他抓住了爱人的灵魂,他禁不住快乐得发抖了。没有别的工作比这个更愉快,离别的伤痛,在此有了发泄。创作时,他不再有痛苦,那些让他快乐的,让他痛苦的因素,他认为都是自由意志的游戏。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太少了,因为过后他照旧碰上现实的枷锁,而且比以前更重了。
他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没有了第一次的约束。他埋怨弥娜忘了他了,他笑她懒惰,很亲热地耍弄了她几句。他含含糊糊地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激起她的好奇心,同时也想让她回来以后有个惊喜。他把新买的帽子描写得特别仔细,又说为了服从小王后的命令,他一直呆在家里,谢绝一切邀请,可他没有说,他连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为某次爵府里有晚会,他没去。信里最多的是情人们的悄悄话,他以为只有弥娜一个人懂,他认为自己很高明,居然用友谊代替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