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多
一个星期天,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请克里斯朵夫到他的乡间别墅去吃饭。他搭乘莱茵河上的船,在船上,他坐在一个少年旁边,那少年一看见他来了,就很殷勤地给他腾了个地儿。克利斯朵夫开始并没在意,可是过了一会儿,他便觉得那少年老在打量他,他便回瞅了他一眼,看见他那金黄色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红扑扑的胖脸蛋,他嘴唇上隐隐约约有些短髭。他竭力想装出绅士模样,却脱不了大孩子的稚气。他穿着很讲究,一身法兰绒服装,浅色手套,白色皮鞋,淡蓝色的领带,手里还拿了一根很细的手杖。他偷偷地用眼角瞟着克利斯朵夫,可是并不肯转过头来,他的脖子僵直得像一只母鸡。克利斯朵夫一看他,他就面红耳赤,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装作正在读报的样子。可是仅仅几分钟以后,他又抢着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上的帽子给捡了起来。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奇怪,又把他瞧了一眼,他又面红耳赤了。克利斯朵夫冷冷地道了声谢,他并不喜欢这种过分的殷勤,不愿意别人管他的事。可是受到了这番恭维,他心里还是很舒服的。
一会儿他又把这些都忘了,只在意那一路的风景。他好久没出城了,所以在那儿尽情享受着那吹在脸上的风,还有水声,以及河面、岸上变换着的风景、平淡无奇的崖岸、浸在水里的丛柳、那金黄色的葡萄藤、好多传说的峭壁、那城镇上矗立着的黑烟缭绕的烟囱。他正在那儿自言自语,邻座的少年在一旁怯生生的,哑着嗓子,插了几句关于那些修葺完整、挂满了常青藤的废墟的典故。他仿佛正在对自己演讲似的。克利斯朵夫来了兴致,便问长问短。少年马上抢着回答问题,很高兴有机会能够显显自己的才学,嘴里老是把克利斯朵夫叫做宫廷提琴师先生。
“难道你认识我?”克里斯朵夫问道。
“啊!是的。”那位少年的稚气的钦佩的口吻,使得克里斯朵夫听了他的话后感到非常得意。
他们搭讪了起来。那位少年原来在音乐会中见过克利斯朵夫,而别人讲的关于克利斯朵夫的故事更是影响了他。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克利斯朵夫能体会得到,并且还为之惊喜交加,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感动的恭敬的口吻和他说话。他打听着这一路上城镇的史迹,那位少年就把最近才得到的知识全用上了,克利斯朵夫很钦佩这位少年。但是这不过只是他们的借题发挥而已,两个人真正的目的是在于要认清对方的人。他们都不敢直接提到正文,只是偶而地提出一两句笨拙的问话。终于最后他们下了决心,克利斯朵夫才知道少年原来叫作“奥多?狄哀纳先生”,他父亲是个富商。谈多了之后,他们又发现了好多共同的熟人,就这样慢慢地话多了起来。船到达了克利斯朵夫的目的地时候,他们正好谈得相当起劲儿。奥多也是在这儿下船,真是巧合,他们都认为非常奇怪。克利斯朵夫提议他们俩可以在午餐之前随便溜溜,于是两个人就一块儿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亲热地挽着奥多的手臂,告诉他自己所有的计划,好像从小就认识奥多似的。他因为自己没有伴儿,所以和奥多在一块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克利斯朵夫可一点儿也不觉得。奥多因为青年音乐家对他是那么信任而感到很得意,也不敢说午餐的时间到了。最后他终于觉得非说不可的时候,他很胆小地问:“你的中午饭怎么办?”
克利斯朵夫仰面躺在山岗上的草地上,把手放在脑袋下面枕着,满不在乎地说:“管它哩!”
说完了这话他看着奥多,一看到奥多那吃惊的神气,就笑了起来,补充道:“这儿实在太舒服了,我已经决定再也不去那儿了,让他们等吧!”
他抬了抬身子,又说:“你有什么事吗?没有,对吗?我看还是这么来办吧,咱们一块儿去吃饭,在这儿我知道一家乡村饭店。”
奥多想反对,这并不是因为还有谁等着他,而是因为要他决定一件事儿确实有点儿为难,他很有规律性,什么事都必须得事先有个准备。可是克利斯朵夫那说话的口气就不容许人家反对,奥多只好随他,于是两人接着谈下去。
到了饭店以后,兴致就比刚才差了。因为他们都想着到底谁做东道主的问题,两个人都争做主人的面子,不同的是一个是因为自己有钱,一个却是因为自己没钱。他们虽然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当奥多点菜的时候,竭力装出一副主人的口气。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就点了些更精致的菜表示他是今天的主人,还故意把态度显得轻松自然。狄哀纳想再力争一下,抢着挑酒,克利斯朵夫瞪了他一眼,要了一瓶这个饭店最贵的酒。
面对着丰盛的饭菜,他们都开始觉得自己胆小了,一时连话也没有了,两人不敢痛痛快快地吃,举止也特别僵硬了。他们想到了对方对自己来说还是个陌生人,不由得谨慎起来。两个人全拼命地找话来说,却总是不能继续。这样开头的半个钟点真是难堪,幸而还是酒饭起了作用,彼此的眼神互相表示有了信心。尤其是难得一次这样大吃大喝的克利斯朵夫,话尤其多。他讲了他生活的艰辛;而奥多也放开了,说他自己并不快乐。他娇弱而又胆子小,所以常常受同伴的欺侮。他们看不起他,因为他的举动而恨他,捉弄他。克利斯朵夫握着拳头,说要是给他看到了,他们一定要吃点儿苦头。
奥多也得不到父母的理解,那种郁闷克利斯朵夫也很清楚,因此他们俩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奥多的父母希望他做个商人,好接父亲的班。可是他想做一个诗人,哪怕为此要像席勒那样逃出故乡,尝遍人间辛苦,他仍然要做诗人!他红着脸说已经写过好几首关于生活的苦恼的诗了,可是不敢念出来,虽然克里斯朵夫已再三要求。最后,他终于感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吟了三四首,克利斯朵夫都认为妙极了。他们俩互相说出了心中的计划:将来,他们要写剧本、写歌词。他们彼此互相钦佩。克利斯朵夫除了在音乐上的名气以外,他办事的魄力和大胆的举动也都使奥多觉得他很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则很佩服奥多的温文尔雅,以及他的大方——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一切都是相对的——他也佩服着奥多的博学多闻,因为这是他没有,而他又非常渴望得到的。
他们吃了饭都昏昏欲睡,就把胳膊靠在桌子上,不停地说着,眼神都十分温柔。下午就这样过去了,该回家了。奥多作了最后的一次努力去抢账单,可是给克利斯朵夫生气地把眼睛那么一瞪他,就不敢再坚持下去了。克利斯朵夫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一样儿,就是怕身上的钱不够。如果是那样他可绝对不能让奥多知道,他预备着把表也拿出来。可是幸好事情还没有那么糟,那顿丰盛的饭结果只花了他不到一个月的薪水。
两个人走下山坡,遍地都是松针,踏上去没有一点儿声音。他们俩谁都不说话,克利斯朵夫心里有一股异样的、甜美的感觉在扩展延伸,他很快活,又想说话,简直紧张到了极点。他停下来,奥多也跟着停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群苍蝇在嗡嗡叫。克利斯朵夫猛地抓住奥多的手,用抖动着的声音问道: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奥多低下头,小声而且不是很清淅地回答道:“我愿意的。”
他们俩握着手,心儿怦怦地跳,不敢看对方。
然后,他们又一块儿向前走,两人之间总拉开几步远的距离。
两人又一块儿上了船,坐在船头,在夜色下又谈了些不相关的话题。两个人都觉得懒洋洋地快乐极了,没有谈话,也没有握手,甚至也不互相看着对方,他们是朋友了,他们不是早就心心相映了吗?
他们约好下星期天再相见。克利斯朵夫把奥多一直送到了大门口,彼此都羞怯地笑了笑,很感动地、喃喃地说了一声“再见”。两人分手后各自松了一口气,因为从一开始,他们的精神都那么紧张,一直要用尽气力才能找出话题来打破沉默,把他们折腾得都快累死了。
克利斯朵夫一个人走回去,心里唱着:“我有朋友了!我终于有朋友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一回家,他就躺在床上睡熟了,可是夜里又醒了,好像有个摆脱不了的念头在一直困扰着他似的。他不停地说着:“我终于有朋友了。”然后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觉得一切好似是个梦,为了证明那不是做梦,他努力回想了昨天发生的所有的小事。教学生的时候他在想,下午在乐队里仍在想,甚至一出门就完全记不得刚才奏的是哪首曲子了。
回家后有封信在等着他,他根本用不着想,就跑去关上了房门去读信。淡蓝色的信纸上用修长整洁的字体写着: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先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我极尊敬的朋友。
“我时刻不忘昨天的相聚,谢谢你的盛情。我真的很感激你对我做的一切,你的谈话,愉快的散步,还有那顿午餐!我为花费了你那么多的钱而感到抱歉。昨天过得实在是太有意义了!我们的相遇难道不是天意吗?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一想到下次约会,我就觉得很欣慰!但愿你不会因为违约而与宫廷乐长先生有任何矛盾,否则我会过意不去的!
“亲爱的克里斯朵夫先生,我永远是你忠实的奴仆和朋友
奥多?狄哀纳
“附笔:下星期日请务屈尊敝寓,最好是到公园相见。”
克利斯朵夫看完了信,吻着它,大声地笑着,然后他拿起笔来写回信,一分钟也不耽搁。可是他还没有养成写信的习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满腔的热情。他的笔尖戳破了信纸,墨水又弄污了手指,急得他直跺脚。他换了五六次稿纸,最后终于用歪歪斜斜、高低不一的字把信给写出来了,信里的别字更是说都不用说的:
“我的灵魂!为什么你一直说感激的话呢?我说过,没有认识你之前我是那样的忧郁那样的孤独?你的友谊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昨天的我是幸福的,幸福极了!那是我有生以来没有过的,你可别怀疑,我们的相识是命中注定的,命运要我们做好朋友,成就一番大事业。朋友是多么甜蜜啊!哪里可以想到我也会有了个朋友?做一些大事业,和你一起!永远,永远!一块儿成长,一块儿干活儿,我贡献音乐方面的奇想,把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那些古怪的东西写出来,你贡献你的智慧和惊人的才学,我们共同合作,那才叫美呢!噢!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你对我是永远忠实的,是吗?你知道的事情可真多!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博学的人。有时我心里很着急,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做你的朋友。你是这样高尚,这样的有本领,居然肯爱像我这样的一个俗气的人,我真的很感激!不过,啊!不!我说过的不应提感激二字!朋友之间谈不上恩德。反正我是不受人家施舍的!那我们相爱,我们就是平等的了。我真想早些看到你!好吧,你不愿意让我去你家里,我就不去,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的谨慎——可是你比我要聪明得多,我想你一定不会错的……
“还有!你永远不可以提钱。我恨,听到这个字眼儿就恨。虽然我很穷,可是还有能力款待我的朋友,为了朋友把所有的东西都奉献出来才是我的快乐。你不是也这样吗?可是这种情形估计是永远也不会有的!我有手,有脑子,所以不愁没有饭吃。好吧,星期日再见吧!天哪!要和你分别一个星期!而两天以前,我们还不认识呢!我真不明白,没有你跟我做朋友的时候,我是怎么能活过那些年的!指挥想埋怨我,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你不用担心!那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管是在现在还是在将来,他们爱怎么想我就怎么想我吧!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一定要爱我啊,我的灵魂!你一定要像我爱你一样爱我!我是你的,属于你的,你的,从头到脚,永远都是你的。
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在那个星期里等得烦躁不安,他专门绕到奥多住的那地方,在周围。倒并不是想看到他本人,只看到了他的家已经使他紧张得不行,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到了星期四,他忍不住又写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还热烈,奥多的复信也充满了多愁善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