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意思……”
“为什么?”曼西沃问。
“只是您……”
曼西沃做着鬼脸:“没有关系,你说吧。”
于是克利斯朵夫说,家里所有的钱,连父亲的薪水都应当交给另外一个人,由那人支配。父亲同意这么做,他当场写了一封信给大公爵,请求由克利斯朵夫代领他的薪水。因为觉得丢人,克利斯朵夫不愿把信送出去。鲁意莎回来知道后,也觉得有些丢人,信就被搁到了抽屉里。
过了几天,鲁意莎整理东西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封信,曼西沃又故态复萌,鲁意莎非常难过,她把信保留下来。有一天她看见曼西沃又殴打克利斯朵夫,抢了孩子的钱,实在是不能忍受了,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拿出信交给孩子,说:
“把信送去吧!”
克利斯朵夫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向爵府走去,二十分钟的路程他用了将近一个钟头。他想到要揭露父亲的恶癖时,父亲的傲气就受不住。现在由他自己去揭穿父亲!他好几次想回过头来回家,在城里绕了两三圈儿,快到爵府了又退了回来。但这事牵涉到了他的母亲和兄弟,父亲不管他们,那么只有他来帮助他们了。想到这儿他进了府邸,上了楼梯,又差点儿想缩回去。他站在踏级上想了又想,直到有人来他才不得不进去。
人们都认得他,他求见剧院总管——哈曼?朗巴哈男爵。一个年轻的胖胖的办事员,秃头,穿一件白背心,戴粉红色领结,出来和他亲热地握握手,克利斯朵夫把来意说了一遍,办事员回答说男爵没空,问克利斯朵夫是否有什么呈文,可以拿出来,让他们跟别的要签字的文件一块儿递上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递给他,办事员看了看,惊喜地叫道:“哎!这就对了!你们早该这么办了!这辈子他没做过一件比这个更好的事。哎!酒鬼!怎么会下这个决心?”
他没有说下去。
克利斯朵夫把呈文抢回来,脸都绿了:
“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侮辱我!”
办事员愣住了:“亲爱的克利斯朵夫,没有人想侮辱你呀,我说的话是大家都想说的!你自己不也这么想吗?”
“不是!”克利斯朵夫气冲冲地回答。
“为什么?你不这样想吗?你以为他不喝酒吗?”
“不,根本不是这样!”克利斯朵夫跺了跺脚。
办事员耸耸肩膀:“那么,他干嘛还写信呢?”
“因为……”克利斯朵夫说,“因为我每个月来领我的薪水,可以同时领父亲的,用不着我们两个都来……父亲很忙。”
他自己对这种荒唐的解释也脸红起来,办事员看着他,有讥讽,也有怜悯。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揉着,想回家。那办事员一下子站起来,抓着他的胳膊说:“你等一等,我来想想办法。”
他说着便走进总管的办公室。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正要拔腿走的时候,门开了,那位职员说:
“爵爷让你进去。”
克利斯朵夫只好进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个矮小的老人,留着小胡子,下巴干干净净。他从金边眼镜的上面看了克利斯朵夫一眼,仍然在写他的东西,根本不理他。
“哦,”他停了一会儿说道,“克拉夫脱先生,你请求……”
“爵爷,”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请原谅,我考虑好了,不请求了。”
老人轻轻咳了几声,说道:“克拉夫脱先生,请把你手里的信交给我好吗?”
克利斯朵夫发现总管的目光盯着他手里的纸团。
“不用了,爵爷,”他嘟囔着说,“现在不用了。”
“还是给我吧。”老人若无其事地重复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克利斯朵夫把信递给了他,嘴里还嘟哝着,爵爷把纸团小心地打开看了一遍,然后他带点儿俏皮的意味说:
“好啦,克拉夫脱先生,你的请求被批准了。”
说完打发孩子走了,他又在写他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沮丧地走出来,经过公事房,那位办事员亲热地对他说:
“不要恨我,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头也没抬,和那人握了握手。
过了几天,曼西沃知道了,他大发雷霆,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样地哀求,他还是跑到爵府里大闹了一场。回来时他垂头丧气,对经过一字不提。原来人家对他很不礼貌,告诉他不应该这样子,他的薪水完全是靠儿子的面子才给的,将来他要再胡闹,哪怕是一点儿小事,他的薪水就没了。
曼西沃接受了这个办法,还在家里得意地自吹自捧一番,说这个念头是他第一个想出来的。
克利斯朵夫的良心也安宁了。
曼西沃在外边诉苦,说他的钱被女人和儿子搜刮完了,自己苦了一辈子为他们,最后还要受约束。他也设法骗钱,花样百出,但克利斯朵夫看了觉得好笑,但克利斯朵夫绝不让步,曼西沃也不敢坚持,曼西沃对着孩子这双眼睛只觉得心虚。他常常在暗地里报复,他上小酒店去开怀畅饮,不付帐,推说儿子会来还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闹大,只好去还债,曼西沃更不在乎乐队里的职务了,终于被人家开除了,克利斯朵夫怎么央求都没用。从此全家的开支,都靠这一个孩子了。
于是十四岁的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挑起了这副担子,他发誓要凭自己的力量去解决困难。母亲四处央求,接受那些难堪的帮助,他看了痛苦极了。逢到她从有钱的太太们家里,高高兴兴地拿了些钱回来,母子俩就得吵一架,她并不觉得人家施舍有什么恶意;而且这样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点儿,给菲薄的晚饭添个菜,她觉得挺高兴的。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高兴,整晚不开口说话,对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鲁意莎很难过,她硬要儿子吃,而他又偏不吃,结果两个人吵了起来。父亲说他假清高,兄弟们嘲笑他,把他的那一份给分了吃了。
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啊,乐队里的薪水不够应付家用,他便开始教课。他的演奏的才能、人品、亲王的器重,替他招来不少有钱的主顾。每天早上,从九点起,他去教女孩子们弹琴,学生的年纪往往比他大,会卖弄风情惹他脸红,弹得一塌糊涂又让他气恼。她们在音乐方面笨得很,对可笑的事却反应灵敏。
上完了课,他得奔赴戏院的预习会。他没有时间吃午饭,袋里带着些面包、咸肉之类在休息时间吃。乐队指挥多皮阿?帕弗很关心他,不时让他主持乐队的预习,锻炼他。同时他还得继续自己的音乐教育,总是一直忙到傍晚戏院开演的时候。之后他要去爵府里弹一个钟点的琴。
克利斯朵夫从爵府出来已是半夜了,累得要死,手都木了,脑袋发烧,胃里空空的。他浑身湿透,必须穿过大半个城才能回家,一路走,一路打战,瞌睡得要命,还得留神脚下的水洼,免得弄脏了他的晚礼服。
他终于回到了卧房,踏进那间顶楼,他才觉得自己十分孤独,感觉到生活的厌烦和没有希望。他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上床,他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但在凌晨他就得起身,他要做功课,五点到八点之间,他可以自由支配,他必须抽出一部分时间去对付公家的事,因为是宫廷乐师,他不得不为宫廷里的喜庆事儿作些乐曲。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种种束缚中看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不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作曲家,兴之所至,下笔不休,思想真诚,别无选择。在他个性成熟的那几年里,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作一种真真切切的语言,每个音都有每个音的深义,他痛恨那些没有思想的音乐家。
他当时所作的曲子不能算是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没发现这一点。教育把现成的东西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一种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现实中摸索,想找回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某种直觉;对自己青春期的热情,还没有认识清楚,在他心里,预感和一些摆脱不掉的回忆混在一起。他痛恨谎言,看到那些写出来却不能表达他思想的东西,他沮丧万分。
一年一年过去了,工作没有一点儿变动。他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怎么可能会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利斯朵夫正坐在乐谱架前面。晚上,别的孩子都睡了,他还是在那儿不停地写,不停地练。
他最小的一个兄弟恩斯德,已经十二岁了,整天跟一批小无赖鬼混,学了种种坏习气,还有些恶癖,这是克利斯朵夫怎么也想不到的。洛陶夫是丹奥陶伯伯最喜欢的一个,他规矩、安分,但为人阴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不承认他在家里的地位,他认为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该的,他恨克利斯朵夫。两兄弟都不喜欢音乐,洛陶夫甚至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色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想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施以拳头,把两个兄弟驯得服服贴贴。可是他们经常骗他,他们骗他的钱,然后在背后嘲笑他。有一次两兄弟骗了他的金表后,偷偷地笑他傻,他正巧听到,他把两兄弟打了一顿,但过后,他仍然会上当。
还有更辛酸的事情,他那就是父亲说他的坏话。曼西沃从前把儿子当作自己的骄傲,现在他要把孩子压倒。
大家吃晚饭的时候,没有一点儿家庭的气氛:克利斯朵夫只跟妈妈一个人有些感情,但鲁意莎和他一样辛苦,到了晚上已经没有一点儿精神,她一句话也不说,吃过晚饭在椅子上坐着就睡了。而且她一视同仁地爱他们,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能把母亲当知己。
于是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做着单调而辛苦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大不如从前了这是因为过度的疲倦,小小年纪就得为生活操心,他的结实的身体也添加不上养料。他小时候就有神经不健全的症状,不如意时他会发晕、抽风、呕吐。他七八岁在音乐会中露面期间,他睡眠不安稳,梦里常说话,叫嚷,又哭又笑;他有心事的时候,这些就会复发,接着是头疼,眼睛也疼得厉害,还有心脏,心脏跳动没有规律,忽而有气无力,好似要停下来了。他不敢把这些感觉告诉父母,他自己加以分析,精神越集中,痛苦就越深。
有个念头老在他胸中燃烧,他自己并没意识到。他精疲力尽,在人生的臭沟中挣扎的时候,正是那个念头在支持着他!那是一种渺茫而强烈的感觉,感觉到他将来的成就和现在的成就。真正的他绝不是这样的,那只是个外表,是白天的面具,绝不是他的本体。而他的本体,跟他现在的面貌,现在的思想形式,都没有关系,这一点他很清楚。照一照镜子,他就认不出自己来。又阔又红的脸,浓浓的眉毛,深陷的小眼睛,鼻孔大张的鼻子,瘦瘦的牙床骨,外翘的嘴巴,这张又丑又俗的面具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有把握,他坚信自己的未来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他抱着这样的态度,把他人生的扁舟放入洪流中。他目不斜视,巍然肃立,掌着舵,眼睛直望向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