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小城市,所在的省级重点中学却有百年历史,所以学生都有强烈的优越感。班里女生通常穿白棉袜子、擦得光亮的丁字皮鞋,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内河的皮肤不知为何,晒得黝黑光亮,最爱在夏天赤着脚。即使是白衣蓝裙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自行车骑得飞快,笑起来声音响亮。后来他才知道,6岁之前,她一直在海边村庄里长大,成年之后被寄养在城里舅舅家,接受学校教育。
女生们不喜欢这个言行古怪的女孩子,对她采取孤立及漠视的态度。老师也都对她头疼。她上课睡觉,迟交作业,数学物理化学经常需要补考。没有礼貌,也不整洁,脾气桀骜,从不讨好任何人。但若参加知识竞赛作文比赛,就是非常好的选手,能拿回骄人的名次。语文、历史、生物、地理的成绩也都出人意料地好。她在班级里没有任何朋友,除了纪善生。
他一直都受女生爱慕。已经有胆大的女生学会暗示,交作业本的时候,故意把本子重重地往他桌子上一撂,摞成一沓的本子就散落在桌面上。女生站在旁边挑衅地侧身等待,想他发话。他不动声色,伸手把本子一本一本重新叠整齐,非常镇定。围观的同学就此发出长长嘘声。嘘声中的纪善生,无可避免地成为女生的暗恋对象。善生在男生中的人缘因此更差,接近被孤立。
男孩儿子聚众打篮球踢足球,从来不叫上他。他也不热衷任何体育运动。他性格孤僻,是习惯把自己与身边的人隔离开来的少年。他的精神世界习惯了独自来往,没有同伴和呼应。某种使命感,像一条蘸着火焰的鞭子抽打着灵魂,从未得到过安宁。母亲的严厉和强势使他觉得与女性之间没有亲近感,并且轻视身边那些轻浮且一脸蠢相的女生。
他很少意识到她是一个女孩儿。她特有的独立自在的中性气质使她像个没有性别的朋友。她不同于那些对他有模糊恋情萌动的女生。她们仰望他,而她一开始就自动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但这是属于他们的隐秘,不让任何人得知和分享。一直到他们初中毕业,在课堂或大众环境之中,从来都不交谈一语,连眼神的交流都杜绝。她具备引导他内心蠢蠢欲动的心灵的能力。很难说明这种能力所在,一种不容置疑的能力。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驰,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她叫他一起坐在湖边闻不同植物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查阅辞典知道那些树的名字和习性。就像她会借阅厚厚的英国版本画册,看到恐龙化石绘图,各种各样的恐龙骨骼,完整形状草图及说明,还有一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注解。整个人趴在书上,一边看一边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音,兴奋得难以自禁。他们的世界清净自在。一直坐到黄昏,看完湖面上血红的落日,才一起骑车回家。
2
他的母亲跟所有的人一样,不喜欢她,并且反感。她们只有过一次照面。母亲对他说,这个女孩子不是好好读书的人,太贪玩好奇,心根本就收不住。所以她每次去他家里玩,总是从后门的花园墙壁翻爬进去,直接进他的房间,从未让他母亲再发现。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长久的少年。
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成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新村里,走路不过十分钟。回去挨骂是肯定的事情,但她并不慌张。她的舅舅一家早已经习惯她的夜不归宿,知道她经常会住在朋友家。也知道她的独立,一定会安全回来。
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清凉晨风吹拂。天边浮现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插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发出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3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人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烈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4
16岁的夏天。他直升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绩太差,进入另一所以文科取胜的重点中学。两所学校在城市的两头。她来他家的院墙下面等他。炎热的夏日夜晚,蔷薇花开得正好。细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脚穿着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里,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上。
一起骑车去书店买书看。她买了一整套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苏格拉底群岛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观》、《荣格心理学》、《原子学说》……她的阅读面比他广泛得多,喜欢与他探讨问题,读完同一本书后互相交换意见,有时甚至为此特意写很长的信给他。买完书,两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讨论刚刚崛起的国内先锋派小说家的小说。他们同时痴迷上一个手法优美而阴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谈论他小说中的暴力倾向和孤独偏激的少年。
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岁月。单纯的年少时光。他们是70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生活的起伏变化错落,仿佛影影绰绰的风景在身边闪动。但一切似乎又与他们无关。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一个纯白的小天地。
尘埃里开不出爱情的花
文/沈嘉柯
连爱,也觉得没资格了,也就错过了。
天热,阳光用可以渗透进身体的热量,蒸腾着空气。这是最热的盛夏天,还是要去上班的,舒佳瘦骨嶙峋地等在站牌前。所有的出租车似乎都有人,再迟到,公司头儿就要破口大骂了。那就坐公交车吧。
十五分钟路程不远,但五分钟后,舒佳感觉手从吊柄滑落,气息艰难,往后倒去。
脑袋里,闪过最后的意识:这一倒,怕是要摔个惨痛。终归没有倒在地上,有人伸出手拉住她。身体有了支撑,力气就稍微回来一点,头脑也清醒了。
然后看清楚是谁拉了她一把,是一个脸晒得发黑发红、眉目端正的年轻男人。舒佳说,谢谢。下车,那年轻男人居然跟着她下车了。舒佳走到公司门口,他也跟在后面。舒佳回头问,还有事情吗?
年轻男人摇头,没事,我在这里上班,新来的保安。
大厦的名字以“金”字开头,高耸,华丽,但是在里面工作的,不仅仅有十九层的模特公司,一群白领,还有保安,比如这个新来的年轻男人。
舒佳转身,走过冷气吹满的大堂。她是模特公司的模特。她原本记不住这个意外的援手,不过是一段小插曲。
一座大厦里的距离
很快熟悉了岗位。他表情严肃,认真负责。保安的套装,在年轻而颀长的身体上,有一点帅气。没有人的时候,他在登记本的最后一页,漫不经心地写写画画,忽然,他就写出了一句话,你好,我的名字叫樊南,你的名字是?
他就呆了一呆,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每天经过他,却再也没看他一眼。
十九楼的是模特公司吧?那些当模特的女孩子,怎么那么瘦啊?好几次,看见她们在电梯里就晕倒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十个模特,九个每天只吃苹果餐。
什么是苹果餐?
就是一天只吃两个苹果,怎么能够不瘦骨嶙峋,不晕倒?为了好看上镜,这个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樊南明白了。那一天,在公共汽车上,那个女孩儿是热晕了。那个时候,那么叫人怜惜。
她的头发很长,依稀有柠檬的香味。她叫什么名字?做模特这么苦,能赚多少钱?她还记得发生在车上的那段小插曲吗?
晚上睡觉,樊南第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想得到答案,就要去发问。不过发问的对象,还是十九层以外的人。
答案纷乱,几乎晕了樊南的头。“模特啊,好的月收入八千一万,被大款看上包了的更是几万、十几万挥霍的都有。”“还有的很清贫,钱积蓄起来当嫁妆,吃青春饭的啊!还有的,想当明星,给导演什么的当情人,什么样的都有。”
樊南的世界,与那个女孩子的世界,在一个大厦里,差距却足有十八层。他的心就往下沉去了,不用计算,如果他一直做这份职业,一辈子,也跨越不了这样的距离。
写给谁的情书
舒佳于是常常能看到那个年轻男人,坐在大堂的右边。褐红的桌台摆放着笔、来客登记本。他的腰间别着对讲机。只是,套装穿在他的身上,很不错。
她再也没跟他说过话。她太忙,一天排练下来,或者表演完毕回公司收拾,腰酸背痛。脑袋中只有家中的床。
仍然是极度缺乏营养,为了保持魔鬼身材,就得过魔鬼般残忍的生活。9月的第一个星期,舒佳再次晕倒在电梯门口。
又是他扶了她一把。
两次伸手扶住她,都是客气,绝不越界。她站稳了,他就放开手。
以至渐渐,舒佳来上班,到电梯门口等待时,他走过来,直到她安全进入。从他的眼神里,她觉察出淡淡的关切。
舒佳以后去上班,就看他一眼。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借机套近乎,要她的电话和住址。收到的鲜花中,也没有来自他的。她反而有些留意起这个小保安。
人少的时候,她下楼来,装作没戴手表问时间,故意经过他。他在本上写东西,她走近了,他警觉到,抬头依然是笑,手上却很自然地合上本子。
怕是情书吧!却不知写给谁的?舒佳忽然觉得有一点难过。
一点也不自卑
我有什么资格爱她?她的位置是公主,那我就是仆人,樊南想。他出身工薪家庭,没有好好读书,沦落为小保安,有什么条件去爱一个漂亮的、不是一个世界的模特?
但每次看见她到电梯门口,他还是忍不住走近,等到她安全进去才放心。这个过程,大约五秒钟。她对他微笑,却不知说什么好,那笑,只是感激吧。
这一年,新闻也极其热闹。查尔斯王子居然娶了一个又丑又老又结过婚的女人。舍美貌而取老丑,真难理解。樊南想,那个女人就一点也不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