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还是个野丫头。那个时候,村子西是辽河冲积平原常见的大草甸子,无论是冬天的雪,还是夏天的草,都会因其广阔而显出豪气的铺张。我常常骑在马上,马蹄溅起雪泥或者草香,远远看着我的,是一生爱马如子的父亲。
这匹白马是父亲从内蒙古赶来的20匹马中最漂亮的母马,雪青的毛色,深情的眼睛,温顺的性格,我给它起名叫“雪雪”。那年我刚刚上小学,功课轻松得不得了,我站在木凳上,给雪雪扎上红色的小抓髻,用铁梳给它梳理身体。雪雪低下头,用厚厚的嘴唇亲我的脸,长长的脸颊贴在我的肩膀上。
乡亲们分别把他们相中的马从父亲手中领走,因为我太喜欢,雪雪留了下来。它忠实地听候爸爸的指令,从不发脾气,也不挑剔草料。虽然只是耕马的马种,但在大甸子上奔驰的时候,雪雪是昂扬而潇洒的,风从对面强劲地吹来,小小的我伏在它温暖的背上,感受速度,充满喜悦。常常是天色渐晚,它在我的要求下一圈一圈地加跑,然后慢慢停下来,低声温柔地“咴咴”两声,告诉我该回家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雪雪怀孕,小雪出生之后。
那是小雪来我家后第二年的冬天。一个少有的寒冷的冬天,放寒假,我拿上三哥的单腿冰车,扯上两根比我高半截的冰钎子,遛着雪雪和小雪到辽河去支冰车。踏过雪窝子,穿过雪墙,我们来到结有数尺厚坚冰的辽河。我对雪雪和小雪说:“你们自己去遛着找点草吃吧,我要支冰车啦!”雪雪和小雪站在河岸上看我支冰车,看了一会儿,它们便顺着河岸找雪下的草吃。正当我玩得兴浓时,不小心冰车滑到临岸的一墩苇草上,强大的反弹力把我整个掀翻,只觉后脑勺被狠狠地磕在比石头还硬的坚冰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想,雪雪和小雪当时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它们奔到我的身边,然后小雪留在原地,而雪雪狂奔回村。
雪雪机灵地躲过村路上的行人,“咴咴”鸣叫着奔向我家,跳过一米高的木栅院门,寻找我的父亲。正房里空无一人,雪雪着急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儿。父母正在下屋里收拾农具,雪雪听到了铁器相碰的声音,它冲着下屋的窗子大声叫唤。父亲以为我们回来了,雪雪在向主人要水喝,父亲说:“雪雪你等一会儿,我就快收拾好了。”可是雪雪暴躁如雷,它反复地嘶鸣,在房前踢踏、嘶鸣,父亲用锹把敲着窗棂喝斥它。父亲的漫不经心让雪雪急得不行,它狂乱地转着圈,忽然停下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撞开下屋的木门,脸被门上的铁钉剐出深深的一条伤口,它固执地朝着父亲低声呜咽般地嘶叫。父亲被雪雪反常的举动激怒了,举起手中的锹把照着雪雪的身体抡下来,可是雪雪不肯后退,还往屋子里硬闯,它顶着父亲的狂怒,转头向我母亲求助。细心的母亲不明白一向温驯的雪雪今天是怎么了,疑惑间她发现,女儿和小雪都没有回来。
母亲冲父亲大喊:“快,一定是女儿出事儿了!”父亲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平时和雪雪同出必同归的女儿没有回来。雪雪奔向院门口,仰天嘶鸣,然后再回头看着父亲。妈妈说:“雪儿爸,快,跟雪雪走!”
带伤的雪雪驮着父亲,风驰电掣地赶向我的身边。
而那时,雪雪的儿子小雪则显得十分安静。它听从雪雪的安排,留在这里等待着男主人。我想它一定知道冰的寒冷吧,知道冰上的小主人如果不能被及时抱走就会被冻死,于是小雪,这匹平日里淘气有余的义马,躺在我的身边,紧紧地用它的体温温暖着昏迷的我。雪后初晴的天空,比往日更明亮,一定有几朵云慢慢地飘在小雪安静遥远的视线里。它一动不动,不肯离开我的身体一点儿。一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如果我永不醒来,那么小雪,它是不是会把这种守护的姿势用生命做成永远的冰雕?
雪雪踏起积雪,身后扬起高高的雪尘,身上蒸起腾腾的汗气,把它的男主人带到我身边。爸爸拍拍安静的小雪,小雪“咴咴”叫了几声,站起来,它躺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深深的冰凹。爸爸上前抱我,但我头上流出的血把头发和冰冻结在一起。这时,只见小雪它低下头,用鼻子喷出的热气暖,用舌头舔,一点一点,将我的头发和冰分开,而它的舌头却被冰粘掉了苔皮,流着血。
从不轻易落泪的父亲哭了。赶来的妈妈和乡亲们看着雪雪脸上和小雪嘴里流下的血,以及它们眼里饱含的泪水,感动不已。雪雪和已长成强壮小伙的小雪拉上车,将我送到离村子二十里远的乡医院。我被诊断为脑震荡,尽管不愿意呆在医院,但头痛和呕吐症状的减轻相当缓慢,不得不继续留在一点也不暖和的病房里。
而呆在家中的雪雪和小雪,从我到医院的那一天起,便开始不吃不喝。小雪的左前腿时不时会抽搐,那是它为我暖身子时贴着冰面的一侧。父亲心疼地用布帮它缠上伤腿,一边把精心碾磨过的玉米H001和着精细的草料喂它,它只是依着雪雪的身体,低着头,不理睬。爸爸又把食槽挪到雪雪跟前,雪雪用前蹄轻刨几下地面,也不吃。爸爸抚摩着雪雪被剐伤的脸颊说:“雪儿在医院里,过几天就会回来,你们吃点东西吧。”雪雪和小雪仍旧低着头。父亲无奈,舀来一桶温水:“不吃草料,总该喝点儿水吧?”雪雪闻了闻,把脸扭到一边,小雪则显得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踢踏起来,头一顶,将桶掀翻。一天,两天,三天……父亲用尽了各种办法,它们就是不吃不喝。父亲半辈子养马,多么不听话的马到了他手上都变得乖顺,但这次,他却束手无策。雪雪背上被他用锹把打的伤痕一条条地隆起,很快脱了毛,小雪平时光亮的毛色也变得黯淡杂乱。
已经是第五天了,再这样下去,雪雪和小雪肯定会垮掉。我一听父亲这么说急得哭起来,雪雪它们一定是以为我死了,以为我再也不回家了。我跟父亲说,我要回家!
那时,雪雪和小雪已经没有力气驾车了。父亲找来五叔家的马拉我回家。母亲将我从车上扶下来,走近马棚。我忍着头痛大喊:“雪雪!小雪!”它们同时把头抬起来,它们看到我啦!小雪兴奋地仰天嘶鸣。
雪雪和小雪开始进食了。
又过了很多年,擅长相马养马的爸爸买进过很多马,又卖出过很多马,而雪雪和小雪却一直留在家中。即使家里的旱地全都改成了水田,马车全都改用了四轮机车,我们也依然养着它们。
雪雪死在1993年。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雪雪老得怎么也站不起来了,终生不卧的雪雪,它最后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心里,然后黯然地闭上了眼睛。
小雪流着大滴的泪水跟着主人们去掩埋它的妈妈。那时,小雪也不再年轻了,它迈着沉沉的步子在雪雪的身边徘徊不已。爸爸很担心小雪会像当年我摔伤时那样思念母亲而不吃不喝,但每个夜晚,小雪孤单地站在马棚里,它仍然会因为陌生的响动或人影而踢踏有声。现在想来,小雪是因为这个使命而为主人坚持下来的吧。小雪直到1996年死时也依然威武高大,几乎没有逐渐衰弱的过程。自小雪死后,我们家再没养过马。
香浓浸过少年情
文/浅步调
少年的爱情,也可以像一杯磨出来的咖啡,香得长久,浓得馥郁。
如果一个男生偷偷看了我十分钟,我想他是喜欢我了;如果这个男生不是别人,而是章小可,我想此刻我的脸,会红得像海棠。
章小可在收拾完晚会会场后,走到我跟前,淡淡地说,董细细,我可不可以约你去后山?我捏捏自己汗湿的手心,从地上抱起大团的演出服,低着头朝礼堂外走,走到门口,我转过身,朝章小可点了一下头。我看到穿白色T恤的章小可,站在那里好像我床头那只史诺比,我就笑了,章小可,也笑了。
后山的黄昏,美得像毕加索笔下的一幅油画,章小可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经过一条河沟时,章小可突然拉起我的手,我想他也许早就知道,我暗恋他,很久很久。
我鼓起勇气问章小可,雪末呢?章小可停下脚步,一字一句告诉我,我们分手了。
章小可带我去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吃螃蟹,大大的螃蟹,摆在细瓷碟子里油香满溢。我扭过头,看到对面必胜客的玻璃门外,雪末挽着一男生的胳膊,笑眯眯朝里走。那个男生没有章小可帅,也没有章小可看起来亲切。我皱皱眉,想了一会儿问,章小可,你是不是以前也经常带雪末来吃蟹?
章小可吐吐舌头,很狡猾地回答,我忘了。
我不相信章小可忘了,因为他后来低着头,狼吞虎咽像只饿兽。谁说过的,猛吃猛喝,是治疗失恋的最佳良药。
晚会上,我演唱了一首《夏天的味道》,章小可一直坐在前排仰着脸看我。我想努力表现好一点,却越唱越糟,小腿肚竟还打着哆嗦。结束了表演,章小可带头站起来给我鼓掌,我听见他张扬的口哨声,还有夸张的叫好声。下台的那一刻,我瞥了眼默默站在舞台左侧的雪末,她看我的眼神,凛冽得好似一根利箭。
送我回宿舍的路上,月色清透,照亮章小可的眼睛,我就盯着那双眼睛问,是不是因为报复,所以选择我。
章小可有点慌乱,扭过脸不知所措,像一个倔强无助的小孩。我在心底轻轻叹口气,如果时间久一些,也许我会代替雪末在他心里的位置。
情人节那天,章小可拉着我的手逛茂名路,路边有很多小店,小店里有很多廉价的衣服。章小可陪着我,看得很认真。我指着店铺里一只银吊坠让他看,他说,细细,那我买来送给你。我摇摇头,然后指着他的脖子撒娇,我什么都不要,就想要你脖子上挂着的那对银月亮。
章小可哦哦了半天,也没有下文,我冷笑着松开他的手,独自跑了出去。
章小可追上我向我道歉,我摆摆手告诉他,如果是我的,总有一天会属于我的,不是我的,再等,也不会是我的。
章小可和人打架的消息传得很快,半个小时就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跑到医务室时,章小可已经把腿上的伤包扎好了。和章小可打架的那个男生还在隔壁嚷嚷,盛气凌人,喋喋不休。
我气冲冲跑过去,一愣,好眼熟,原来是那天和雪末在一起的男孩。我瞧不起这种一身名牌气焰嚣张的公子哥儿。一旁的老乡偷偷告诉我,他们踢球时,不知怎地突然打起来了。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扶着一跛一跛的章小可朝宿舍走,边走边说,细细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原本铁青着脸的章小可笑了。
我低着头溜进男生宿舍楼。我把怀里揣着的大瓶小瓶的药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当我千叮咛万嘱咐章小可时,章小可突然吻了吻我的嘴角,他说谢谢你,董细细。
此刻,阳光暖烘烘地映在章小可的笑容里,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章小可也是这样,我捡到他落在图书馆的那对银月亮挂链,交给他时,他挠挠头说,谢谢你。后来,在校园里,我时常碰到他,身边总是那么骄傲又漂亮的雪末。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戴一只银月亮吊坠,在阳光下一点一点折射着光芒,美若晨星。
我撅着嘴问,雪末和我同时掉下河里,你先救谁?
章小可便傻了眼,笑得尴尬无比,越看越像我床头上放着的那只史诺比。
那个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我和章小可天天结伴去图书馆温习功课。有时也会看到雪末,独自坐在角落的大桌子前,转着蓝色的荧光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很纳闷儿,总是陪在她身边的那个公子哥儿呢?
这个时候,章小可就有点心不在焉,看看书又看看窗外的梧桐树,或者把那块逗逗熊橡皮切割得惨不忍睹。
再有一段时间,雪末很少来图书馆了。我只在宿舍楼梯口见过她,穿一身埃及红的长裙子,裙裾还打着荷叶褶,肩膀高傲地露着,张扬着她优美的身段。
我在茂名路见过这裙子,这样的裙子不适合我。但董细细是个小心眼,所以,我要章小可陪我也买一件。
依然是茂名路,太阳晒得路面发白,章小可拉个苦瓜脸,他说细细,你不能傍晚再来吗?我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一家小店。
如果我的记性没错的话,那条裙子,应该就在这里卖。
店主姐姐很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她夸章小可有眼光,裙子的质量又好又显身段,难得来买第二条。
章小可的脸刷地红了,酱紫的红。他后悔极了,而且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店主的记性会这样好。我懒得听章小可的任何解释,事实上,章小可很诚实,他说前两天是雪末的生日。
就这样,那个夏天,我也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地穿一条裙裾打着荷叶褶,其实很不适合我的长裙子。和雪末不同的是,我的是翡翠绿。
但我骗自己说,我穿上要比雪末穿上好看几百倍。
我不再去图书馆和章小可一块儿自习,我躲在宿舍里,照样学得门门精通。我也不再问章小可,我和雪末同时掉下河,你先救谁。电视里的男主角都说,这个问题幼稚而愚蠢。
期末考试的时候,雪末、我、章小可在一个礼堂。考试题很简单,都属于辅导老师圈过的重点。
可考试还没结束,教室就乱了,原来雪末突然软绵绵地晕倒在地。我看过高考晕场,却从没看过期末考试也会晕场,我想做一个鄙视的手形,却见章小可嗖地站了起来。他奔到雪末面前,和老师说了几句什么,小跑着将雪末背了出去。
教室重新安静下来,我却听见血管进裂的声音,一下,一下,震得人眼睛疼。
那么决绝果断的动作,如果不是爱情,又如何解释?我终于懂了,如果一个男生偷偷看了我十分钟,他也许是喜欢我了;但一个男生如果这样奋不顾身去救一个女孩儿,我想,他一定是很爱很爱她了。
那次考试,每个人都顺利通过了,除了我,章小可,还有雪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