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刚说要喝胡椒猪肚汤吗,怎么你忘了?”
他不应该忘记我爱喝这种汤的,一个星期,已经七天了,七天没有汤喝,那是不可能的事。难道因为有了“他爱”,他把煮汤给我喝的“责任”都忘了?!
我打了个电话回家,没想到接电话的就是“他爱”。
“我要找爸爸。”心里的一股妒意使我的语气冷漠。
“你爸爸不是给你送汤去了吗?”对方温婉地说。
“送汤?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给我送汤了!”我近乎叫起来。
对方一阵沉默,停了良久,“……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难道他们要宣布结婚,然后告诉我以后都不会来送汤了?我控制着自己易发怒的情绪。
“有什么你就说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奔下楼的,撞到人了没有,我只知道自己在拼命地跑,无头绪地乱跑,寻找一个已经越来越失去记忆的老人,他或许正找不到要去他女儿家的路!
“你爸爸不久前检查出来,证实得了老年痴呆症,他说过不能跟你说的……下午他煮了汤说要给你送去,我叫他不要去的,他说你喜欢喝西洋菜汤……他说你的家他一定会记得……”
双程交通的分界堤上,一个老人满头大汗地走来走去,手里提着一个汤罐,彷徨焦急得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我认出那就是我的爸爸。
汤罐里的汤已经凉了,双姨说爸爸傍晚出门了,就为了我可以有热汤喝,而现在已经快半夜。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汤,感觉它一点也没凉,还透着暖暖的热气。
“爸,这汤真好喝!”
“好喝,我明天煮,再帮你送……”爸爸眼光里闪过一种茫然,好像极力寻思着他记忆里有关我的资料存案,然后遍寻不获般地焦急颤抖。
“不用了,爸,我以后不要再叫你送汤了!”我坚决地说。
“你……你不要喝我的……汤了?”
“不是,我决定搬回家跟你一起住,好吗?”
爸爸怔怔地望着我,我知道总有一天,他连我是谁都要忘记。不过,我已经决定要自己学煮汤,我要煮一辈子的汤给爸爸喝。
最疼我的妈妈去了
文/张洁
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来的极深的委屈。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屈,生和死的委屈紧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又始终没有认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候。
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那面颊上的温暖、弹性仍然是我自小所熟悉、所亲吻的那样,不论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辨出。可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分辨的了。
为什么长大以后我很少再亲吻她?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也许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记了是为什么,心情少有的好,我在妈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妈那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样子。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过去?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现在,不论我再亲吻妈多少,也只是我单方的依恋了,妈是再也不会知道,再不会感受我的亲吻带给她的快乐了。
她那一生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的,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一辈子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止了。
从我记事起,她那即使在高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闭上了。
真正让我感到她生命终止的、她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是她那双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的目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她眼睑的后面,再也不会看着我了。我一想起她那对瞳仁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毛发悚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妈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妈还给我削苹果呢。我相信我能从无数个削好的苹果中,一眼就能认出她削的苹果,每一处换刀的地方,都有一个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长度,拙实敦厚;就在几个月前,妈还给我熬中药呢……我翻开她的眼睑,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说,那样妈就永远闭不上眼睛了。
妈,您真的可以安心地走了吗?其实您是不该瞑目的。
从火葬场回来后,我拿起妈昨天晚上洗澡时换下的内衣,衣服上还残留着妈的体味。我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我就那么抱着她的衣服,站在洗澡间里。可是妈的体味、气息也渐渐地消散了。
我一件件抚摸着她用过的东西,坐一坐她坐过的沙发,戴一戴她戴过的手表,穿一穿她穿过的衣裳……心里想,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是再也看不见她了。其实,一个人在54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要比在4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苦多了。
我收起妈用过的牙刷、牙膏。牙刷上还残留着妈没有冲洗净的牙膏。就在昨天,妈还用它们刷牙来着。
我收拾着妈的遗物,似乎收拾起她的一生。想着,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地结束了,结束在一筒所剩不多的牙膏和一柄还残留着牙膏的牙刷这里。不论她吃过什么样的千辛万苦,有着怎样曲折痛苦的一生。
我特意留下她过去做鞋的纸样,用报纸剪的,或用画报剪的。上面有她钉过的密麻的针脚。很多年我们买不起鞋,全靠母亲一针针、一线线地缝制。
也特意留下那些补了又补的衣服和袜子,每一块补丁都让我想起我们过去的日子。起先是妈在不停地缝补,渐渐地换成了我……我猛然一惊地想,我们原本可能会一代接着一代地补下去……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女儿已经独立,她不再需要我的庇护。在待人处事方面,我有时还得仰仗她的点拨,何况还很有出息。只有年迈的、不能自立的妈才是最需要我的。需要我为之劳累、为之争气、为之出息……如今这个最需要我的人已经远去。
真是万念俱灰,情缘已了。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的近……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年孰多孰少。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女孩儿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一个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着女儿上街给她买一个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女儿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您老人家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我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
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冲动。
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见到女儿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一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在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
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
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惟一的。
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一定不知道,您又创造了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分,它也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
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歉疚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
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备受与您别离的怆痛?
妈,您过去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妈,现在,真的,我怎么办呢?
我是我
文/[台湾]李家同
我不是希特勒,我是我。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应该是比同年纪的德国孩子要舒服得多。我是德国人,五岁的时候,正值二次大战,爸爸在苏联境内阵亡了,六岁的时候,我惟一的哥哥也阵亡了。我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在二次大战期间,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的邻居玩伴们几乎都失去了爸爸,即使爸爸或大哥哥还活着,也都是在前线打仗。
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本来店里可以买到很多东西,现在东西越来越少。我记得有一次妈妈带我去一家百货公司,里面几乎都是空的,连玩具都少得不得了。
可是我们家似乎一直受到政府的特别照顾,每三天就有人送食物来,邻居都羡慕我们。他们很难买到牛奶和肉,我和我母亲却从来不缺乏牛奶和肉,我甚至一直吃到巧克力糖,我知道邻居早已吃不到蛋糕了,我们却过一阵子就有人送蛋糕来。据我记忆所知,妈妈从不需要上街买菜。
我六岁进小学,念的是柏林城里最好的小学,每天早上,有一个小兵开车送我去,放学时也有小兵接我回来。我虽然小,也知道我们的情况非常特殊,我问我母亲为什么政府如此的照顾我们,她说:“傻小子,难道你不知道你爸爸和哥哥都为国家牺牲了性命?政府当然会对我们好的。”我可不太相信妈妈的话,理由很简单,我的同学也失去了爸爸和哥哥,他们为什么没有人送食物来?也没有小兵开车送他们上学。
到后来炮声越来越清晰。妈妈偷偷告诉我,俄国军队已经逼近。
有一天下午,街上出奇安静,一个军人都看不见,本来我们家门口附近永远有一个兵在站岗,现在也不见了。更奇怪的是炮声也停了,我问妈妈为什么炮声停住了,妈妈告诉我大概俄国军队马上就要进城了。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熟,因为外面静到极点。大概早上五点,妈妈把我叫醒,她替我穿好衣服,然后叫我做一件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事,她叫我赶快逃离柏林,越快越好。妈妈告诉我该沿一条大路向北走,最好快跑,大约两个小时,就可以逃到乡下,到了乡下,我应该设法让一个家庭收容我。妈妈一再强调我必须忘掉爸爸妈妈,不要再回来。当时外面一片漆黑,我当然不肯,大哭起来,可是妈妈最后还是说服了我。她准备了一瓶热牛奶和两块面包,她说我应该将食物吃掉以后,将热水瓶丢掉,一定要装得很可怜的样子。她送我一个十字架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同时又塞了一张纸在我的衣服口袋里。
妈妈和我紧紧拥抱以后还是赶我走。我走到街上,回头看妈妈,发现她正在擦眼泪,可是她很快关上了门,我知道非走不可了。
乡下总算到了,我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了。我找了一家农舍,发现马槽大门开着,那时天才亮,乡下人还没有出来,我就进入了马槽,马槽里面有一匹马和一头牛。醒来以后,我发现我躺在一张舒适的床上,一位老太太大概一直坐在我身旁,看见我醒来,向窗外大声地叫她的丈夫回来。这对慈祥的老夫妇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我父亲哥哥都去世,俄国军队快进城了,妈妈带我逃离,因为难民人数相当多,我和妈妈失去了联络。妈妈曾告诉我,万一走散了,应该尽量到乡下去,那里总会有好心的农人会收容我的,所以我就往乡下走来。
老夫妇立刻告诉我,我可以留下来,他们有三个儿子,两个都已经被打死了,一个仍在波兰,前些日子仍有信来。他们好像很喜欢我,替我弄了一些热的东西吃,吃了以后替我洗了澡,然后叫我再上床去睡觉。我放心了,也默默地告诉妈妈,希望她也能放心。
老夫妇年纪都相当大了,田里的粗活都不能做,可是仍在田里种些菜,我也帮他们的忙。他们都信仰基督教,主日一定会去教堂,我也跟着去。老夫妇告诉我,我妈妈塞进我衣物的一张纸,是我的领洗证明,这又令我困惑了,妈妈虽然常常去教堂,却不带我去,理由是我太小。可是我同年纪的朋友们却都常进教堂,我知道妈妈会祈祷,可是从来不教我祈祷。现在要我离开家,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其实我已经领洗,我领洗这件事显然是个秘密。
有一天,我和老先生一起在田里工作,忽然听到附近教堂里传出钟声,老先生立刻停下工作,他告诉我欧战一定已经结束了。我们全家人都到教堂庆祝,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我发现,一个年轻的男人都没有出现,显然我们国家将年轻男人几乎都征召去作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