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天岚
友人赐赠《梦的解析》一书,因我忙于俗务而迟迟才开卷,不觉有开卷恨晚之感。
此书原著者是顶顶大名的精神分析学鼻祖佛洛伊德(S·Fregd,1856—1939)由于此书的问世,使探索人类心灵奥秘的学术工作,有了划时代的成就。梦原是一种潜意识。
何以我急着要了解梦呢?正确的答案是:我常常为梦所激荡。那些激荡着我的心湖怅惘着我的思绪的梦,使我满足,但更使我失望。那些雾中花、水中月一般的残缺爱情,不知为什么会常常在我酣睡中降临。那些谜样的倩影,那些识与不识的少女,竟常常悄然入梦。轻颦浅笑,软语如絮,在轻纱般的梦境中注满了我原该平静的心田。
天下事最叫人感伤的,恐怕莫过于若即若离的爱情了。曾经不止一次的,当我在梦中为情所困,或是“我们”的激情已经升华到接近沸点时,却突然醒了。
碰到这种场合,叫任何人都会惋惜到极点,人醒梦碎,伊人远遁,真是好事多磨啊!
然而,如果仅仅是好事多磨倒也还勉强保有一份期待的心,抱定一个小小的希望,但是,偏偏这种摧人肺腑,令人为之柔肠寸断的纯情美梦,却始终永不再来,梦中爱侣,当然也都一梦就成永诀了。
越是担心梦醒情断,越是不愿梦醒。往往,当你在梦中而无端蓦然梦醒的刹那,你会紧紧闭住你的眼帘,平和你的呼吸,全神贯注地希望重归梦中。遗憾的是,你成功的机会必等于零,不像恶梦,挥之不去,醒醒睡睡,死缠着你。美梦之神竟吝啬至此,徒呼奈何!
美梦破碎,多半碎在东方之既白。美梦在我,固不期成真,梦原是比什么都脆弱的。梦实不可追。
以前读蒋辰冬先生的书,记得当引用“江郎才尽”的话来纵论天才之不可恃。我既非天才,自不敢以江郎自视。我只能这样招认,在多年以前,我确曾执著于纯情小说的写作,而且,很侥幸的还能邀得文评家的眷顾与美言。但这些年来,我不能再保有绚烂的生活内容了。当一个人不能学习奴役感情而反被感情所诱惑时,他只死心塌地去从事政治和商业以外的工作。譬如文学与艺术,应该是比较适合的了。
只不过,事实也并不尽然。因为当你从事纯心灵的工作时,你并不能真正听凭感情去奔放,去飞驰。你仍然必须去压抑它、去扭曲它、甚至去摧残它。这样,你就永远不会有神来之笔,不会有激越的喷泉,不会有灿烂的火花。你的文学艺术生命将是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暮气。这都是江郎才尽的必然结局。
我曾经奢望过创造梦。然后从梦境中去撷取创作的精髓,加以重现。这应该是很有“灵性”的东西。问题是美梦不容易创造,有人一生之中难得欣逢一场美梦,捕捉都来不及,更休谈创造了,在这样完全须要仰赖机缘的情况下,我居然能好梦连场,也应该是奇迹了。只是美中仍有太多的不足,几乎没有一场新古典的纯情之爱,是圆满结局的。我已经承担了太多这样不完美的、残缺的梦中爱情。所以我急于要研究读《梦的解析》,我需要知道我的潜意识里到底隐藏着什么;需要知道“梦中偷情”该不该负良心上的责任。
心灵感悟
这是一篇大胆的冲破传统观念,构想真正爱情虚幻境界的美文。感情多么真挚炽烈,主人公“我”渴望获得梦境中的满足,人性纯情在这里得到升华。此文的写作特色,主要是“借题发挥”。此法关键是要“借”得巧,“借”得有依据,“发挥”出来方能令人可信、身同此受。
只是一缕轻烟
◆文/蒋芸
你从前面而来,平交道已放下来了,随着一阵叮当,列车将从你我面前奔驰而过。我不:喜欢这辆将驶来的车子,因为我才一眼望到你,我怕列车驶过后你便将从我眼前消失。我的心开始跳动起来,想走近你,却不知道如何走近你,这样的情景真像是在许多次梦中,我身旁有好多人、好多车排列着,和我一样被挡在平交道之前,带着几分不耐烦、几分无奈,而我只想从踌躇中仔细的看看你,在回忆的时候,为什么你的影子常是一片模糊?现在,当我定神看你的时候,你的脸又变得远了,像一副褪了色的面具一样,火车的吼声愈来愈近,我的视线越过与我同站在一块柏油路上的人群,天是奇怪的高,奇怪的灰,天覆盖于你身后,人群、车辆、和一些嘈杂的声响,从我面前淡去,仿佛只剩下了你,而你站在世界边缘,我也已走到所有道路的尽头,在分别很久以后,我又碰到你了。
啊!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你可知道,毛衣在我肩头突然变得重了,萨斯风在我身旁说着一些话,那必定是笑话,因为我听到他自己的笑声,他总喜欢逗我笑,如果笑代表快乐,我就常笑,我这样对他说过的。我讲个笑话给你听,于是他便常常这样开始;当我心情好的时候,也曾准备了好多笑容迎接他的笑话,刚才我就一直笑着的,但才一眼看到你,我的笑容便冻结住,我的脚步也沉重得举不起来。隔着两栏平交道,隔着铁轨,在那样多张陌生的脸中,我突然望见你,这样近,又这样远!很久以来,我不再用寂寞这两个用滥了的字眼,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寂寞的感觉浸透了我全身,好像我才从充满阳光的晒台走回阴暗的长廊,站在前后人群之中,而且还有萨斯风的护卫,我竟冷得快要颤抖了,萨斯风的手在我肩头加重了压力,他的头侧向我,冷了,对不对?我的头点着,我好软弱,我支持不住我自己。火车喘息着过来,遮住了我,我看不见你了,像好多时候,我看不见你一样,在车声中,在人声里,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有阵带着煤烟味的冷风吹人我眼中,我不再清楚的听到萨斯风对我说什么,其实,他这样不停的说着也仿佛只为了排遣他自己,每个人都有过自己那种不愿醒来的梦境,他也是的,他实在并不是那种很实在,很爱热闹,很浅的人,像他的外表所给人的错觉一样,有时,当他对我说着一些很教人深思的话时,我便会打断他,然后,无所谓地说:萨斯风,再讲讲你的罗曼史吧!我只想借着他讲的那个远去的梦而回忆一下我自己的,当我回忆的同时,你便出现了,你站得好远,但我知道是你,多久以来,我的盼望自从你站在我面前那天开始而实在了。
你懂得这种感觉吗?你一定能懂,但你不喜欢,像我自己也不喜欢一样,我只想象那些摇摆不定的人,我也以为自己会是一叶流浪的小舟,我以为小舟上会这样自在、潇洒的飘荡着,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我碰到你了。你的来和你的去都使我变得好沉重。
我们不谈这些好吗?萨斯风总会淡淡地回应着;只是一个梦而已。他的声音好轻好淡,眼里却忍不住掠过一丝黯然,他会替我拂去一缕额前的散发,他也会紧握着我满手的冰冷,那种殷勤,真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我的心突然一动,我惊讶于他不是自己以为一眼就看得透的男孩,于是我会恶意地嘲弄他的感情;你别堆砌这种气氛了,萨斯风,你自以为多专情呀!他沉默地望我,烟圈中吐出叹息,好像为了冲淡一些他对我的失望,萨斯风啊!你怎么想得到呢,当我嘲弄你的时候,也同时在嘲笑我自己,你动心地回忆时,我也同样地动心,我怜悯你,因为我也怜悯我自己。吹萨斯风的男孩,是谁叫你装点起那种神情?是谁使你用一个个沉重的音符吹出你的心绪,也许我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你手中那只萨斯风而已,所以,我甚至不想称呼你,以你的名字。而只用萨斯风来代表你。
今晚,我表演完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天。萨斯风的声音从车声中穿透过来,殷勤依旧,我不知道为什么的低下头去,我只想去多想想他吹萨斯风的那份沉醉,那份着迷,我看得出那不是一种姿态,正因为这样才吸引了我,那个时候,他脸上闪过五颜六色的光,而我的寂寞在淡绿色的灯影之下游移,他向我走来,便是这样开始;你喜欢看我表演吗?我们跳这支舞吧!你真笨,萨斯风,你真笨,我只喜欢吹萨斯风的你,你这样望我,不是很可笑吗?我的寂寞在淡绿色的灯影之下游移,他看到了,我突然觉得我的可笑比他多一些,于是,我淡淡地笑着,好像我受惯了这样冒昧的邀请,也好像我习惯了这种方式的邂逅。淡绿色的寂寞在厅中环绕,我的笑好响,吃力地覆盖住我的寂寞,萨斯风为我而吹,爱情的盒子多装一份原不算什么,那个夜晚,慵懒而温暖,萨斯风软绵绵地响在我耳际,笑声远了,寂寞也远了;不再记起你的来和你的去!
列车已驶过,将驶向遥远,我的思绪停留在远方,我忘了你站在我面前,你的影子高而远,好像从来不曾被我依靠过,正像我抓不住一股冷冷的风,便先抖颇一样,我早该知道,但我在遇见你后才明白;有些男孩,他命中注定只有一刻,只有那一刻紧紧地依靠着你的心扉,等那一刻过去,冷冷的风依旧冷冷的,你不知道它明天将掠过林梢,后天将在峡谷中环绕,长久以后,他将呼啸着吹向东南西北……方向是谜,什么都是谜,列车已驶过,风已自谴远的北方归来,你将走过来,我将走过去,你来我去,你依旧看不到我,而我已无力向你伸出手去,我也想学学,学学怎样耸耸肩,怎么样叹口气,让该去的去,该来的来;但我为何老是记起你的来和去啊!
你走过来。我走过去,我们相逢在人生的半途,多像这个时刻,你要走凌蹙过的土地,而我要登临你所踏过的。你真好,我心中还是抖动你的记忆,我所说的好并不指你那偶尔出现的温柔,我开始明白,你的淡然,你嘲讽的笑,都像是要帮助我,帮助我自我自己的梦境中逃离。在萨斯风旁边,我曾不介意自己因思念而憔悴、而苍老,而他也不曾计较过我付出多少关心与爱情。我走过去,你走过来,我竭力压制住我想和你说话,想听你说话的渴望,萨斯风扶持着我,我也在等待着激动的平复,我还想以一阵迟来的笑声迎接他的笑话,什么都已自我眼前隐去,连你的神情,你的步伐。在你身后的天更高,更灰了。你真的像走到世界边缘,但我还在试探着眼前一条条的路,细雨像烟一样飘散着,你以及我对你的记忆都会像这阵烟一样轻了、淡了、远了。
一九六八、二、四
心灵感悟
蒋芸写于六十年代后期的这篇散文,之所以值得向读者推荐,是因为它的艺术构思的新奇独特和文笔的清丽秀荑。它不愧是一篇抒写异性爱的苦闷的佳作,全篇满蕴着作者的情思世界。
五味糖
◆文/吕锦华
老家人给我带来一袋喜糖。
我好生奇怪。袋子不是当今那种透明鲜亮的塑料袋,而是纸糊的。上面绘有龙凤伴舞、吉祥如意的图案,因年份长久而发黄,而模糊不清。抖开一看,里面全是清一色的咸味奶油硬糖。八颗。价值不超过一角钱。女儿呱起了小嘴,鼻孔里滚出个“哼”字。这“哼”字的含义,我自然明白。
我看看,却别有一番心绪。
据说此糖诞生于五十年代,曾经受到小镇人极大的青睐。八颗一袋的喜糖,曾是一份很贵重的礼品。六十年代销声匿迹。七十年代又走进千家万户。不幸八十年代又被打入冷宫。其原因当然是远不及夹心奶油巧克力有味。此糖几起几落里就是物质生活变化的一个缩影,但此刻再次闯进我生活中。又说明了什么呢?
喜糖来自一位在小镇中药铺度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
中药铺借租祖父留下的一幢房子。一幢最典型的南方木结构的高大二层楼。我家住楼上,药铺开楼下。因此,比喻我们兄妹从小在中药味儿中熏大,绝无半点夸张。
中药铺在小镇独一无二。因此,小镇人都和我们这幢楼沾过边。中药铺的元老数华公公,一个五短身材的矮老头。他年轻时就来这里了。见了我们的第一句话,常是:“咳,我是看着你们一个个落地呐!哭起来像小猫叫。我还以为哪儿跑来了一只猫呐!”于是,不管他在中药铺里地位如何,我们总是尊敬地称呼他为华伯伯,偶尔晋升为华公公。
华公公在药铺里属于哪份摊子,我们始终搞不清。全体人员到齐时,他便一个人去药铺后面那间阴暗的刀房切药。他能将大大小小圆圆方方结结实实的各种药块统统切得薄如纸片,匀匀称称。在旁边站上片刻,听着“嚓嚓嚓”的落刀声,看看飘飘洒洒的药片儿,是一件极快活的事。如果哪份摊子少了人,华公公便替上去。是配药房的,他便去称药;是煎药房的,他便去守炉子,且还得挨门挨户送药去。
华公公没有家,就把药铺当成了家。吃睡在铺里,省了一份房租钱,也给药铺了去不少烦心事。比如夜间值班可以免了。中午药铺人最少了,只留一个值班的,但中午配药的人还挺多。于是,华公公又理所当然顶上去了。在楼上坐一天,抽屉声最紧锣密鼓的,当属中午。也是这时的华公公,显得特别的精神,愉快,一边来回拨弄抽屉,一边大声数点着药名,忙乎得满头大汗,忙乎得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