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我们晓得古代诗人所以对秋风感哨,见黄叶伤情,是有一定的社会生活的原因的。在过去的社会里,诗人们或因为同情人民的苦难,或因为叹惜自己阶级的衰败,或因为伤悼个人遭逢的不幸……那种悲哀的心情,往往容易由某些自然现象的感触而发泄出来。加以他们对自然、社会的知识的局限,就更加强了这种情思的表现。他们对于变色或凋零的草木感到悲伤,主要的原因就在这里。
现在,造成过去诗人哀感的那种社会根源,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人们对于事物也有了比较正确的认识能力。今天,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广大人民,都以饱满的精神,健康的思想,参与着雄伟的新社会建设工程。美好的自然景象,对于我们只有激起欢乐的情怀。旧诗词中那种常见的哀愁,跟我们的诗的灵感是缺少缘分的。
就说在古代,也并不是所有的诗人,或诗人们的一切作品,对于那些变了色的叶子都是唉声叹气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句),这固然是明白地颂扬红叶的美丽的;“扁舟一榷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苏轼句),诗人对于那种江南秋色,不正是带着羡慕的神气吗?此外,如像“红树青山好放船,”(昊伟业句)、“半江红树卖妒鱼,”(王士祯句)……这些美丽的诗句,都不是像“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那样饱含着哀伤情调的。大家知道,“现在”跟“过去”是对立的。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它们又有着一脉相联的源流。因此,即使是生活在旧时代里的诗人,对于某些事物也可以具有一定的正常感情。我们没有权利判定,过去一切诗人对于红叶和黄叶的美,都必然是色盲的。
我不是什么老北京。可是,凭我这些年来的经验,我敢大胆地说,秋天是北京最可爱的一个季节,尽管我们还嫌它的日子短了些。当这房子里火炉还没生火,气候凉爽可是并不寒冷的时候,观览香山一带(包含碧云寺在内)自然的丰富色彩,正是北京市民和远方游客一种难得的眼福。让古代那些别有怀抱的伤心人,去对叶子叹息或掉泪吧!我们却要在这种红、黄、赤、绿的自然色彩的展览中,做一个纵情的、会心的鉴赏家!
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于碧云寺
心灵感悟
诚然,“我们却要在这种红、黄、赤、绿的自然色彩的展览中,作一个纵情的、会心的鉴赏家,”!这富于哲理的结束语,不仅是此文的主旨所在,而且,它将全文的诗情升华到更隽永浓酽的境界!
养花
◆文/老舍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地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有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选自1956年10月12日《文汇报》
心灵感悟
这是一篇谈养花之乐的短文,从文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一颗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的美好心灵。文章的题目是“养花”,全篇也没有一处离开养花。但是,在字里行间,我们又听到作家另一个声音:“生活是多么有趣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它简直就是一篇生活的赞歌,洋溢着对美的事物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作家只字没有提到这个意思,可是每个字又都饱含着这个意思。这正是文章的底蕴、魅力之所在。
猎人日记
◆文/陈慧桦
一
所谓火曜日。丽日在谷底泛滥成灾。
我要猎取什么食物。是的,我要猎取什么东西,证明我并不是无能。在这茫然的所谓火曜日,欺骗自己是最简单的。有些人,欺瞒了自己,还天真得疯狂,相信耶稣复活后一定会荐他进天堂。我才不这么想,我似乎无所谓单纯的永恒问题。我要猎取什么的,什么上帝园圃里的珍禽。
生存是无穷尽的狩猎。左右手必有神奇的奇观。我无心于生命以外的一切荣耀。我才不谈价值问题。
摊开荆棘与蝉声,脚轻触战栗的陌生。一个大意,险些绊了一跤。鸟飞在哪里?我不是鼻孔灵敏的猎犬,只有循着微弱的凋嗒,折人莽原里。几只彩蝶翩跃在叶尖的光芒里,像在那个园圃看到的?我要举枪,砰一声,茫茫的飞禽在那儿呢?真是霉运透了,费尽气力盲找。进得棒莽,我是一只盲目的蝙蝠。不,不,我比蝙蝠还差呢,它有电流导航,碰到危机,就是一闪,多干脆。我是一只兽。突击、扑杀,完全取决于万分之一秒的居先。这种定律很残忍,大家都有同样的机会:杀或被杀。一种不属于思维的生存状态。
突然,荒蛮中出现了一座弃屋:门墉虚掩,屋顶多有脱落,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惊醒过来。我握紧枪柄,以防万一。我一步一步靠近它。我害怕里面躲了什么野人,不,跟我一样的人。其他野兽也一样教人心裂。我处处在做着一种生命的赌博。人都是实际的,当你生命系在线上,你不会浪漫的。当我逼近虚掩的柴扉,心差不多就跳了出来。我用枪柄猛然把门推开,只见地上零乱地堆着几个铁罐和木头。再检查侧门厨房,屋顶早塌了,灶早剥落不堪。疑虑圈圈围住我,杀气顿然消失。那屋主为什么要弃屋而走?这里离城里太远吗?还是阴郁征服了他?
从屋旁经过,爬上更高的丘陵,进入一带竹林。我竖耳倾听,卿卿,卿哪,咕咕,咕咕,我瞬即判定不远处有鹌鹑,便从左边抄过去。突然间,我从叶缝间发现我的同类。不是,是一对野合鸳鸯。头际瞬即掠过马克吐温写的一篇小说,他诙谑地描写教人永远不会忘记。为什么要跑到这么阴暗的苍竹林下来做爱?生在这样开明的时代,仕男女都可以坦然到旅馆“休息”,要不然,路边草丛也足够遮掩他们。这儿是禁地。他们穿着华衣不应进入这园苑。
我欲放枪,不是居于妒忌的理由,我跟他们平等,在森林里。但是,我掉头走了。我寻着鸟音,我只拟射落几只飞禽。
二
倚树歇过一阵子后,我开始感到肚子饿了。苍鹰可以在几百尺高的苍弯攫捕地上的食物,当然,我也可以生存。几经搜索,我终于找到一棵爬满藤蔓的番石榴树。像猴子一样爬上了树上,随手摘了几个掩在叶丛里的果子,一看倒是白嫩嫩地可口。当然,这只是半温带的半荒野,如果在热带,四处可以找到各类野生果子,毒蛇猛兽当然也四处窥伺。假使亚当和夏娃真的是人类的始祖,那么,他们的血液一定跟我一样原始。我仅在衣着上扮成一个野贵族。
吃过几只野果,当我从竹林间穿过时,哇,一条好长的蛇。那一定是魔鬼的化身,跑来诱惑人类。但它何以要来试探我?我早已坠落人漆黑的深渊里,走在那里都是一样的。本拟开枪的,但,脑际突然响了。青蛇应用竹竿打。当我在慌忙砍竹竿时,它已窜人草丛里去。这座半荒的山,就是伊甸园吗?有一对野鸳鸯躺在枯叶上纠缠;有一条蛇在我正砍伐竹竿时窜入矮丛中去;除了几声鸟叫与蝉鸣,漫山弥漫着一种阴晦的气氛,而时间倒流,我突然周身长毛,四肢充满了气力,脸热眼红。衣着无形中尽脱。我要放枪。哦,鸟声是从前面那竹丛传来的。我匆匆穿过竹林,在一块空地处,看到叫声从最高的一根竹竿发出,我瞄准了那小啁啭,啪!它斜乜着蓝空。自云悠悠飘过。啪!啪!此际我才发觉自己的无能。它一动也不动地展览在那儿。
三
我追踪着飞禽走兽,自己也一直被迫踪。躲藏是不易的。白昼有适于白昼谋生的生命,夜晚也有旯一些适于在黑暗中活动的生命。生存都包裹在层层原始的恐怖感里。倘或我能剥开这些奥秘,我必如岚如云,飘滞自如。然而,我的血液流着千亿载的冲动。礼教诗教都如护身符一般虚幻。一种狂暴猛冲过后,一种压抑感又窒息你,在冥野中盲目地摸索,最后都在寻死亡的稣胸。有一个早晨,庄子悠悠然变成蝴蝶,翩翩飞入耀蓝空。泯灭了个性,物非物,我非我,用第三只眼观照云空下的熙熙攘攘,我行我素,毫无牵涉,多美丽的超越呀!
我是一个有所执的人。每一个细胞在每一分秒内都在警惕,等待出动尝歼灭敌人。我真怀疑屠格涅夫的善性,假使他真的是一个猎人,当他看到一只不慎堕地的小雏,他必竖目扳枪,以期在瞬间击落它的父母。但是,他却被母鸟的英勇慑住了。假使说他是善良的猎人,无宁说他被同样的英勇感动了。
我抬头望天,望识人云絮的青葱。我欲放枪。但我足足漫山搜索了好几座山丘,枪放了,好几次弹子仅从鸟翅掠过,就连比鸟大好几倍的松鼠都逃了。傍晚拖着斜长的背影回来后,我可真泄气极了。找来找去,才找出是眼镜在作祟。还有,我的气枪不够凶悍,否则,那条青竹蛇定没命,甚至连栖在崖上的兀鹰。还有,我缺少一只猎狗的鼻子,狗终究是更猎人的。
我要放枪,我要放枪!
心灵感悟
对于炎凉的世态,对于扼杀人的个性、人的尊严的现代文明,对于尔虞我诈的吃人的现实社会,作者都表示了强烈的憎恶与愤懑。“放枪”显然不是一个出世者所能呐喊的,它流贯着现实人生的血液,是属于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