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又说:“看文章要像妮这样,要发现以前没发现的东西。鲁迅是中国的骄傲。你们很多人在作文中说喜欢海明威喜欢狄更斯,当然你们学英美文学的,你们是对的。但是你们不能说他们比中国的任何一个作家都棒。鲁迅其实就很棒。你们要了解自己国家的作家。”
那天,我和抗美一起去图书馆时,比尔在门口为我们开门,我们说谢谢。比尔点点头,依旧不关门,回头一看,后面还有一大帮女生,她们大摇大摆地就进去了。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我们说:“比尔这是在中国。”比尔耸耸肩,走了。抗美说:“妮妮,知道吗,比尔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
我说:“不可能吧,学校不让女学生跟外教谈恋爱的。”抗美说:“比尔是单相思。”
我们走进外文书籍阅览室时,抗美指着一个女生说:“就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腰很细,臀有些大,头发挽成个髻,眉眼很平板,并不出奇。我说:“比尔眼光真差。”抗美说:“谁知道呢,外国人的审美和咱中国人不一样。比尔悄悄爱着,给这女生画了很多画呢!再说,这女生已经有男朋友了,听说明年就毕业的。”我说可怜的比尔呀。这时候就看见比尔坐在不远处看英文的《中国日报》,我们俩就做了个鬼脸。不再说什么。
比尔也有很帅的时候。那年冬天,我们班男生送给比尔几盘带子,是周润发的《上海滩》。比尔开始迷上了许文强。一天上课,比尔一推门,我们都不约而同“哇”了一声,比尔穿件黑呢长外套,一条雪白的围巾搭在肩上。
“比尔,你好‘酷’呀。”
比尔得意问:“像‘许’样‘酷’吗?”
我们齐声说:“Yes!”比尔开心地笑了,像无邪的孩子。
那天上课,我们讨论的是爱情,比尔说爱情是阳光,有了爱情,万物才能生长。
抗美站起来问比尔:“爱情在哪里?”
比尔脸突然红了,他沉思了一会儿,指指胸口,说在心里。这句话用汉语说得极流利。
有男生问:“她在哪儿?”
比尔忍着笑:“在香港,她叫张曼玉。”
“哈”我们笑作一团。
“如果爱上一个女孩,而女孩又有了男友,怎么办?”又有人给比尔出难题。
“我不是恋爱专家,我不知道。大家可以讨论一下。”比尔说。
于是就七嘴八舌地争论开了,有主张追求的,有主张放弃的。下课的时候,比尔做了总结:“追求与放弃,都是一种境界。”我们说比尔你越来越“中国”了。比尔说:“没办法,人乡随俗。”
夏天再次来到的时候,比尔的课也结束了。最后一堂课结束时,比尔有些伤感,比尔说:“再见朋友们!”他用汉语说。我们说:“比尔比尔,我们爱你!”我们用英语说。突然我发现比尔那双蓝眼睛很亮也很美。下课后,我们班女生眼睛都发潮,包括我和抗美。
心灵感悟
从来都这样,就对么?
沙田山居
◆文/余光中
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山外有山,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那便是,大陆的莽莽苍苍了,日有闲闲,有的是时间与空间,一览不尽的青山绿水,马远夏圭的长幅横披,任风吹,任鹰飞,任渺渺之目舒展来回,而我在其中俯仰天地,呼吸晨昏,竟已有十八个月了。十八个月,也就是说,重九的陶菊已经两开,中秋的苏月已经圆过两次了。
海天相对,中间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蓝光里,也还有一层轻轻的海气,疑幻疑真,像开着一面玄奥的迷镜,照镜的不是人,是神。海与山绸缪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间,还是山诱浮了海水,只见海把山围成了一角角的半岛,山呢,把海围成了一汪汪的海湾。山色如环,困不住浩森的南海,毕竟在东北方缺了一口,放墙桅出去,风帆进来。晴艳的下午,八仙岭下,一艘白色渡轮,迎着酣美的斜阳悠悠向大埔驶去,整个吐露港平铺着千顷的碧蓝,就为了反衬那一影耀眼的洁白。起风的日子,海吹成了千亩蓝田,无数的百合此开彼落。到了夜深,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的灯全睡去,只留下一阵阵的潮声起伏,永恒的蔚息,撼人的节奏使我的合血来潮。有时十几盏渔火赫然,浮现在阅黑的海面,排成一弯弧形,把渔网愈收愈小,围成一丛灿灿的金莲。
海围着山,山围着我。沙田山居,峰回路转。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过,我成了山人。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经代我答了。其实山并未回答,是鸟代山答了,是虫,是松风代山答了。山是禅机深藏的高僧,轻易不开口的。人在楼上倚栏杆,山列坐在四面如十八尊罗汉叠罗汉。相看两不厌。早晨,我攀上佛头去看日出,黄昏,从联合书院的文学院一路走回来。家,在半山腰上等我,那地势,比佛肩要低,却比佛肚子要高些。这时,山什么也不说,只是争噪的鸟雀泄露了他愉悦的心境。等到众鸟栖定,山影茫然,天籁便低沉下去,若断若续,树间的歌者才歇下,草间的吟哦又四起。至于山坳下面那小小的幽谷,形式和地位都相当于佛的肚脐,深凹之中别有一番谐趣。山谷是一个爱音乐的村女,最喜欢学舌拟声,可惜太害羞,技巧不很高明。无论是鸟鸣犬吠,或是火车在谷口扬笛路过,她都要学叫一声,落后半拍,应人的尾音。
从我的楼上望出去,马鞍山奇拔而峭峻,屏于东方,使朝暾姗姗来迟。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膂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黄昏早半小时来临,一个分神,夕阳便落进他的僧袖里去了,一炉晚霞,黄铜烧成赤金又化作紫灰与青烟,壮哉崎峨的神话,太阳的葬礼。阳台上,坐看晚景变幻成夜色,似乎很缓慢,又似乎非常敏捷,才觉霞光烘颊,余嗦在树,忽然变生咫尺,耽耽的黑影已伸及你的肘腋,夜,早从你背后袭来,那过程,是一种绝妙的障眼法,非眼睫所能守望的。等到夜色四合,黑暗已成定局,四周的山影,重甸甸阴森森的,令人肃然而恐。尤其是西屏的鹿山,白天还如佛如僧,蔼然可亲,这时竟收起法相,庞然而踞,黑毛茸蒙如一尊暗中伺人的怪兽,隐然,有一种潜伏的不安。
千山磅礴的来势如压,谁敢相撼?但是云烟一起,庄重的山态便改了。雾来了的日子,山变成一座座的列屿,在白烟的横波回澜里,载浮载沉。八仙岭果真化作了过海的八仙,时在波上,时在弥漫的云间。有一天早晨,举目一望,八仙和马鞍和远远近近的大小众峰,全不见了,偶尔云开一线,当头的鹿山似从天隙中隐隐相窥,去大埔的车辆出没在半空。我的阳台脱离了一切,下临无地,在汹涌的白涛上自由来去。谷中的鸡犬从云下传来,从夏远的人间。我走去更高处的联合书院上课,满地白云,师生衣袂飘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讲坛说道,烟云都穿窗探首来旁听。
起风的日子,一切云云雾雾的朦胧氤氲全被拭净,水光山色,纤毫悉在镜里。原来对岸的八仙岭下,历历可数,有这许多山村野店,水浒人家。半岛的天气一日数变,风骤然而来,从海口长驱直入,脚下的山谷顿成风箱,抽不尽满壑的咆哮翻腾。蹂躏着罗汉松与芦草,掀翻海水,吐着白浪。风是一群透明的猛兽,奔瑞而来,呼啸而去。
海潮与风声,即使撼天震地,也不过为无边的静加注荒情与野趣罢了。最令人心动而且神往的,却是人为的噪音。从清早到午夜,一天四十多班,在山和海之间,敲轨而来,鸣笛而去的,是九广铁路的客车,货车,猪车。曳着黑烟的飘发,蟠蜿着十三节车厢的修长之躯,这些工业时代的元老级交通工具,仍有旧世界迷人的情调,非协和的超音速飞机所能比拟。山下的铁轨向北延伸,延伸着我的心弦。我的中枢神经,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只铁轮轮番敲打,用钢铁火花的壮烈节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并不是洞里桃源,住在山上,我亦非桓景,即使王粲,也不能不下楼去:
栏干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
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
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
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
心灵感悟
把玩《沙田山居》,青山绿水扑入眼帘,几近收篇也不见大义微言,只觉得笔意古朴,轻灵洒脱,颇有几分晚明小品的风格。作者的心境似乎恬淡到了极点,倘若不是“黄昏,从联合书院的文学院一路走回来”一句透露了他仍需为生计从教的信息,怕会让人误觉此文是游僧的行记或隐儒的闲笔。
听听那冷雨
◆文/佚名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渐浙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使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人霏霏令人更想人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一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弃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语欢怀里,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水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谤谤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血ta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人“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蒙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