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你可不许再到荷尔姆水塘去,汉斯,”妈严厉地说。汉斯站住了,他正拿起乐器盒子预备去上音乐课。“你听见吗?”
“噢,听见的,我再也不去那儿了,”汉斯哀愁地抬头盯着妈。“自从上次看见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在那儿滑冰之后,我再也不去了。她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可怜的家伙……”汉斯深深叹了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发出来似的。
“什么?她怎么啦?”
“噢,我想她现在还塘底里,”汉斯用冷冷的声音说,“她再也爬不上来了。噢,她大喊大叫,妈,我活着一天就忘不了。上次我到恩格尔太太家去,就是那一回看见的。”
“可是,什么,你居然没有想办法去”妈又说下去,简直吓坏了。以后她又比较平静地继续说:“为什么你不去救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荷尔姆水塘任何地方都还没有你腰深。汉斯,汉斯,你真不该到处乱窜,讲这种故事!这是扯谎,汉斯!”
“是吗?”汉斯问,觉得奇怪。“我以为只有你问我做了什么淘气事,我胡扯一通才算说谎呢。”
“是啊,当然那是最坏的谎话。可是你到处去讲那些你瞎编排的故事,让人信以为真,这也还是说谎。”
“是吗?”汉斯又问。“不过,妈,你告诉我们你和伦希尔德姑姑、西格妮姑姑小时候的事情,不也是说谎吗?”
“我绝对没有说过,汉斯。除了真有其事,我是不乱说的。”
“你们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真的坐了轮船到丹麦去,还进过哥本哈根的戏院吗?”汉斯又问,深深感到怀疑。
“当然是真的。你知道你外婆的父亲那时住在那儿,我们在假期里去探望他。外祖母的哥哥在哥本哈根,是他带我们到皇家戏院去的。”
“我从来没有坐过轮船。”汉斯看来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也只到过一次戏院那次我们看到《勒格诺王和阿斯劳》。安特斯说这出戏实在没有意思。”
“要是复活节我们到奥斯陆去,如果那时演的戏对孩子们合适,你可以去看戏。”
“放心好了,决不会有的。”汉斯说,活像一个不存一丝幻想的人。“但是,妈,你写小说的时候,你不就在书里编排一些故事吗?那么,你就在说谎,不是吗?”
“至少我们是靠这些书维持生活的,”妈敷衍着,接着不得不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书里的话并不是真的,不过是说事情该是那样的就是了。”
“那么我想我也可以学着写些好书,”汉斯轻松地说,“因为我可以想出许多故事来,我能吗,妈?”
“日后再看吧。现在快走已经是五点零五分了。你不许到荷尔姆水塘那里去,不许去水塘,听见吗?”
“但是,妈,刚才你自己还说那儿水不深,不会淹死人。”汉斯笑了,在妈还没有机会说什么之前,便冲出门外溜走了。
四月,山谷里积雪当真融化了。菜园背面山坡上枯萎的草坪露了出来,那一小块光秃秃的土地一天比一天大。花园里去年圣诞节使用过的滑雪跳台,现在只剩下两堆脏雪。这里,那里,任何一处雪化了的地方,妈会找到手套、帽子和围巾每次她到花园去散步看看雪绣球和水仙有没有出芽,都能拾到一些东西。
安特斯和她一起去散步,他喜欢花,也喜欢他家的花园,只要不差他干这干那。但是把小沟旁第一朵蓓蕾初放的鲜艳的款冬花,和小溪对岸赤杨林边第一批白头翁花带回来给妈的,总是安特斯。
山谷里遍响着流水的。溪沟里春水泛滥。夜里天气还是冰凉的流过花园的那条小溪拂晓前就抑低了它的声音,溪边的薄冰刚结上就为流水冲碎。早上,放出去的狗立刻冲向小溪去喝那股带泥的流水,在湿漉漉的枯草上打滚,奔向花园尽头的那株大白桦树,向那些住在枝头的喜鹊吆喝喜鹊也毫不示弱地还嘴叫着。但是在深山里,还留着一条完整的滑雪道,到复活节,就有一批新来的游客拥向山上的旅舍。每星期天早上,安特斯一大清早便不见影儿了他上了山,在那些留有残雪的滑雪道上滑行。
有天早上三点钟,果园里的苹果树间充满了红翼画眉婉转而又嘹亮的歌声。天空泛出淡淡金色的日光,亮得有如白昼。红翼画眉不过是路过这儿一旦能在森林里觅得食物,它们便飞走了。在屋子附近过冬的山雀,靠圣诞节留下来的干草束过着悠闲的生活,现在也一对对飞出去闲游,帝帝都,帝帝都地唱着,在鸟屋里穿进穿出,寻找它们做窝的地方。有天,花园里化了雪的地方飞来了几百只鸟,是到这儿来等候他们的配偶的这一类的雌鸟总要比雄的晚一星期从南方飞来。妈和蒂雅把干谷撒给他们吃,还把猫关在屋里。但是要在春天把猫关在屋里,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农民都说栗色猫善于捕鼠不会捉鸟。对雪雪福来说真是再对不过的了。但是雪雪福装得仿佛世上再没有比猎鸟更引不起它的兴趣的事了。有一天它突然失踪,不再回来。孩子们认为它是出去求爱的。最后消息传来,说是伦特农场的雇工开枪打死了雪雪福。他看见这只猫正在谷仓后面大嚼伦特太太养的几只小鸡。那么,看来雪雪福倒是个伟大的猎人。只是它机灵得永远不在家边猎食,却到别处去作掠夺的远征。
“至少,它死得真像一只雄猫,”安特斯说。
但是汉斯却为雪雪福掉了眼泪,妈也觉得不安,生怕杜拉会因失掉心爱的猫伤心。
每天,在这个小镇里,可以越来越清晰地听得激流的怒吼。沿河一带笼罩着一条白绸似的烟雾,绕到大街的桥下,这阵烟雾便像细雨似的洒在行人的身上。
有天星期日中午,安特斯从山间滑雪回来,帽子里兜着蓝色的白头翁花和紫罗兰。
“那里,这些花多得数不过来,妈……为了滑雪,我们天天都在堆雪,但是看起来,今天很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滑雪了。”他叹息着。接着又兴奋地说,“妈,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就是五月十七的节日了。”
“你现在还不去做功课吗?”她看他一吃完饭就预备再出去,便提醒他。
“没有工夫。我还得跑着去。今天委员会要开会。”
“委员会开会?”
“文娱委员会,当然就是我参加的委员会。功课晚上我会找时间做的。”
猪尾巴可以打圈圈,这就是说猪大了;孩子可以在委员会里服务,这就是说孩子大了。据说汉斯和他的朋友们,奥尔·恩列克和马格尼也在这个委员会里,虽然看来他们除了自己并不代表任何人,主要的工作是计算他们的储金这笔钱已经一星期比一星期少了下来,可是他们有个大计划,准备在十七那天大大改善一下财政情况。
“你知道,到五月十七你可以有半个克朗的零用钱,汉斯,”妈提醒地说,“这笔钱足够你到马伊伦去玩一次。”
“奥尔?恩列克可以拿到一个克朗……是他奶奶给的,”汉斯低声低气地说,一脸的痛苦。
“奥尔?恩列克真运气。”
“你想十七那天,奶奶会来吗?”
“我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汉斯对奶奶不来过节显得伤心透了。
最后,有天晚上雨来了,—连下了三天毛毛雨,静悄悄地一下个不停。
“妈,”汉斯洋洋得意地说,“我想这真像大家说的一样,现在我能够听见听见草在生长。”
啊,这轻柔美妙的雨声!春雨带来了泥土的气息,大地冒出了一大片嫩绿的叶子……
“是啊,真格的。如今我们能够听见草在生长了。”
到第四天,太阳出来了,傍晚前,白桦树上全布满了像鼠耳样茸茸的金色蓓蕾。再隔一天早上,这些蓓蕾便变成小小的叶子,那些树耸立在那儿一片新绿。汉斯跟妈出去摘些白桦的嫩叶和银色的白头翁花,来装饰星期天的餐桌。
“妈,把去年你讲给我听的故事再说一遍吧,就是那个说裤子改成大衣的故事。”
“天啊,难道我讲过这个故事吗?那是西格尼姑姑小时念的一本书里的。”
这个故事是一位父亲讲给他两个女儿克尔丝汀和爱尔茜听的,解释五月十七这一天的意义。为了举例说明,他向爱尔茜提到她那件用旧裤子改缝的大衣。爱尔茜一点也不喜欢这件大衣,穿来总不合身;虽然妈妈已经在那块原来另作别用的材料上花尽了心力。街上的孩子一见她穿,便嚷着“裤子改的大衣,裤子改的大衣。”到那一天爱尔茜有了一件专门给她新缝的大衣,那真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了。
跟丹麦合并,对挪威说正如穿了件裤子改缝的大衣。几百年来这两个国家就合并在一起,人们简直已经记不清最初怎样会发生这件事情的。玛格丽达皇后是挪威皇族最后一代奥拉夫·哈贡森的母亲,又是丹麦皇帝的女儿。等她父亲去世,玛格丽达让她儿子当选为丹麦国王。同时,奥拉夫又承继了他父亲的挪威皇位。但是奥拉夫死得很早,因此到玛格丽达皇后给丹麦和挪威人选了她甥女的儿子,一位德国小王子来当挪威皇帝和丹麦皇帝。这之后,又来了其他的德国王子,他们只是些丹麦公主嫁给德国人所生的子子孙孙,和斯堪的纳维亚简直毫无渊源。这些外国皇帝,采取了一定的策略,把挪威和丹麦合并成一个王国。不久,挪威便变成这个联合王国的继子了。挪威的土地比丹麦贫瘠,又辽阔又难统治挪威人是以倔强固执出名的那些官吏和教士被派到挪威去好像是遭了放逐一样。终于,那位统治“孪生王国”的末代皇帝和瑞典一战败北之后,被迫把挪威割让给瑞典。
但是挪威人不愿割让给任何人。他们记起自古以来的权利,挪威不是丹麦的一部分而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丹麦人选择了奥拉夫做他们的皇上,也就是他们自己和挪威合并的。他们知道挪威国内的每个人一向都比丹麦和瑞典人民有更多的自由。在丹麦和瑞典,农民是有权势的地主和贵族的属民,而挪威农民却从来没有做过农奴。即使他们是土地承租人和佃农,他们只需给土地所有人纳租,用不着给他们当差。土地所有人也不能命令他们当兵。挪威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在丹麦挪威联合舰队里,挪威人总是最优秀的水兵。挪威人不需要穿瑞典裤子改缝的大衣。他们知道这件大衣永远不会合他们的身材。
从挪威各地来的代表们聚集在爱兹伏特讨论他们如何拯救挪威的独立。当瑞典和欧洲列强的军队用封锁和威胁来迫使挪威就范的时候,挪威的父老们却坐在爱兹伏特起草了一个宣言,申述我们对权利和正义,挪威人民的尊严和荣誉的意见。一八一四年五月十七日,挪威宪法产生了,在符合我们要求而“缝制”的法律下生活的权利。这就是我们新制的春大衣……
(冯亦代译)
心灵感悟
团结和执着,才能守护尊严。
我的梦,我的青春!
◆文/郁达夫
不晓得是在哪一本俄国作家的作品里,曾经看到过一段写一个小村落的文字,他说:“譬如有许多纸折起来的房子,摆在一段高的地方,被大风一吹,这些房子就歪歪斜斜地飞落到了谷里,紧挤在一道了。”前面有一条富春江绕着,东西北的三面尽是些小山包住的富阳县城,也的确可以借了这一段文字来形容。
虽则是一个行政中心的县城,可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一般居民,全不晓得做什么手工业,或其他新式的生产事业,所靠以度日的,有几家自然是祖遗的一点田产,有几家则专以小房子出租,在吃两元三元一月的租金;而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地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
这些蟑螂的密集之区,总不外乎两处地方;一处是三个铜子一碗的茶店,一处是六个铜子一碗的小酒馆。他们在那里从早晨坐起,一直可以坐到晚上上排门的时候;讨论柴米油盐的价格,传播东邻西舍的新闻,为了一点不相干的细事,譬如说吧,甲以为李德泰的煤油只卖三个铜子一提,乙以为是五个铜子两提的话,双方就会得争论起来;此外的人,也马上分成甲党或乙党提出证据,互相论辩;弄到后来,也许相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还不能够解决。
因此,在这么小的一个县城里,茶店酒馆,竟也有五六十家之多;于是大部分的蟑螂,就家里可以不备面盆手巾,桌椅板凳,饭锅碗筷等日常用具,而悠悠地生活过去了。离我们家里不远的大江边上,就有这样的两处蟑螂之窟。
在我们的左面,住有一家砍砍柴,卖卖菜,人家死人或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数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槽大了一点。他们家里的顶小的一位苗裔年纪比我大一岁,名字叫阿千,冬天穿的是同伞似的一堆破絮,夏天,大半身是光光地裸着的;因而皮肤黝黑,臂膀粗大,脸上也像是生落地之后,只洗了一次的样子。他虽只比我大了一岁,但是跟了他们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我每天见他从我们的门口走过,心里老在羡慕,以为他又上茶店酒馆去了,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同他一样的和大人去夹在一道呢!而他的出去和回来,不管是在清早或深夜,我总没有一次不注意到的,因为他的喉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在噜苏地唱戏。
当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们家里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时候,看见我欣羡地立在门口,他原也曾邀约过我;但一则怕母亲要骂,二则胆子终于太小,经不起那些大人的盘问笑说,我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就跑进屋里去躲开了,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诱惑性,实在强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