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散文发表于1961年,在当时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并在广大读者的心日中成为“延安精神”的一个具体而生动的象征。它所以产生如此的影响,是与作品艺术感染力强分不开的。这首先表现在作品的立意高远和深入开掘上。作者从他“曾经使用过一辆纺车”入手,写出了这辆纺车既普通又不普通的缘由:“说它普通”,是“跟一般农村用的手摇纺车没有什么两样”;“二来它是延安上千上万辆纺车中的一辆”。说它不普通,是因为“纺车是作为战斗的武器使用的”。这是第一个层次的开掘。接着,展开笔墨,对延安的纺线运动作了具体描述。由纺线的物质成果引出了由苦而乐的精神成果。使作品的内涵又深了一层。然后,又对纺线的技术、纺手的姿势、技术改革、经验交流、劳动竞赛的场面,进行细致而生动的描述。最后,使作品的内涵自然地升华到“跟困难作斗争,其乐无穷”这个思想高度,这就是“延安精神”。作者采用“钻貌求神”的艺术写法,在上述的那些描述中。处处从体现“延安精神”这个大处着眼。小处落墨。通过写透写活纺车,使在自然形态的纺车背后,把社会形态的“延安精神”,逐步地铺衍和生发出来。起到以小见大的作用。这是深入开掘的结果。
这篇散文的艺术感染力强,还表现在描述与抒情的紧密结合上。作者在描述纺线的情形时,不仅给人以形象的感染,而且饱含着感情:“纺线的时候,眼看着匀净的毛线或者棉纱从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毛卷里或者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简直有艺术创作的快感。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演奏弦乐,像轻轻地歌唱。那节奏的乐音和歌声是和谐的,优美的。”特别是用对照笔法描述了两种纺手之后,用传神的笔墨,抒发了作者的深切感受:“那种感情,是凯旋的骑士对战马的感情,是‘仰手接飞揉,俯身散马蹄’的射手对良弓的感情。”在描述纺手的姿势时,又透过姿势写了纺手的精神境界:“这样气势最开阔,肢体最舒展,兴致高的时候,很难说那究竟是生产还是舞蹈。”对群众性纺线竞赛的场面,作者用他那枝生花的妙笔作尽情的渲染的同时,抒发了他的深情:“世界上哪个地方哪个纺织厂有那样的规模呢?你看,整齐的纺车行列,精神饱满的竞赛者队伍,一声号令,百车齐鸣,别的不说,只那嗡嗡的响声就有飞机场上机群起飞的气势。那哪里是竞赛,那是万马奔腾,在共同完成一项战斗任务。”“因此竞赛结束”,“大家都感到胜利的快乐”。作者就是这样地把描述与抒情紧密地结合起来,以描述来“画龙”,以抒情来“点晴”,用自己的真情实感来感染人,打动读者的心。
全文结构严谨、启承转合自然晓畅,读来娓娓动人,给人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感动。
山色李广田
“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
当我翻开一本新书,坐在窗前遥望西山景色的时候,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这句话。
可是,这是冬天。
在这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冬天看山,却另是一番可爱的景色。教书先生总喜欢到处批批点点,记起从前,一个人住在泰山下边的一所学校里,仰望泰山高处,颇想举起手中的朱笔,向南天门轻轻点去。此刻,我也想挥毫书空,给昆明的西山上批上两个字的评语:明净。没有到过昆明的人,总以为这地方四季皆好,在这里住久了的人,却以为冬天最美。冬天无风无雨,天空最高最蓝,花色最多最妍,滇池五百里,水净沙明,山上元云雾,数峰青碧。说西山如睡美人,也只有这时候最像,偶然一抹微云,恰如一袭青纱,掩映住它的梦魂,或者如一顶白羽冠冕,罩住它那拖在天边的柔发,只是更显出山色妩媚罢了。
一片阴影掠过我的眼前,记忆把我拉回到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那是最黑暗的时代,冬天,刮着冷风,自朝至暮,黑云压城,到了日暮时刻,竟然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来了。我夹在仓仓惶惶的行人中间,默默地在大街上行走。“真冷啊!”行人中不时有人发出这样的惊呼。是的,真是冷得厉害,在这个“四季无寒暑”的城池里,大概谁也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坏天气,我自己,简直感到连灵魂深处都已结了层冰。想起那个反动特务所装扮的黑衣女妖,她在翠湖的林荫路上对人作种种预言,像个乌鸦在天空中散布凶信,他偶做人家屋上的不速之客。说这个城市将淹没在人们的血泊中。是的,这里虽多少次流过人民的鲜血。“我那鲜红的生命,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那个写过这样诗句的诗人,也终于把它最后一滴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我一面想着,蓦然抬头,那座平时并未引起我特别注目的西山,此刻却使我延伫良久,暮色苍茫,自远而至。山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它在这飞雪的寒天里也瑟缩不堪了。“真冷啊”又是谁在风声中这样传呼?不是别的,正是它,是西山,它在向人家求救。我分明听到它用颤栗的声音对我呼求:“请给我一顶帽子,遮遮我的头吧。你看我的头发已经完全脱落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遇到这样的坏天气,一个人光头露脑地站在荒野里,哪能不感到浸入肌骨的寒冷!“三旬九遇食”,未免夸张。“十年著一冠”,却是事实,此身一无长物,连我仅有的一顶旧毡帽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请给我一顶帽子吧。”我又听到西山在风声中这样呼叫。平时,虽感到西山去城市相当遥远,此刻,觉得它是那么接近,我们仿佛看见它在慢慢移动,它大概把它那老态龙钟的身体移到城里来,它希望到城里来吸取一点暖气,它听到这里有人的声音,它看到黄昏中这里有灯火荧荧,我想告诉它,你不必徒劳,你连那个古老的城市也进不得,又何况那些高大明亮的玻璃门窗,那些雕梁画栋的宫殿、禁地。“寒山一带伤心碧!”它到底无可奈何,它大概已经冻僵了,已经冻死在滇池边上了。
现在,坐在窗前,看着这一副明净的山水画图,想起过去这些遭际,确实感到奇怪。我自己问自己:难道这是真的吗?大概不是真的,也许只是一个梦,可是梦,岂不也是真的吗?
日光从楼角转过去。西山的轮廓显得更清楚了,它好像是画在那里的。又好像是贴在那里的。蓝蓝的天空,一点云影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安静,可是就在这静中,我感到一切都欣欣向荣,鼓舞前进。明天一定又是好天气,早起来第一眼就可以看见山脚下海水边那一片“赤壁”,在晨光熹微中,照得云蒸霞蔚,真个是“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整个一座山都会活起来的。就是此刻,就像我第一次认识它似的,我感到它每一块石头都是有生命的。滇池水在它的脚下,画出了一匝银线,“远水非无浪”,我只是听不见拍岸的水声,却想象,西山已经被滇池浮起来了,它仿佛一只船,正在岸边上挽着。睡美人,我看见你的嘴唇轻轻蠢动,你的胸部微微起伏,我已经听到你的呼吸。你大概要说话,说出你过去的噩梦,和你醒来后看到的一切,正如那个“听石头的人”,那个古代艺术家,从一块石头中所曾听到过的:我也听到一个苏醒的生命从石头深处发出声音说:“我在这里,和大地一同复苏,一同前进。”
西山,你现在大概不会再要求到城里来了吧,社会主义的新城市,已经延伸到你的身边,你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你使这个美丽的城市显得更美丽了。
我的视线重又落到我翻开的书页上,上边写的是“对立的统一,”“从量变到质变”。不错,山与水,高与深,静与动,形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画。正是对立的统一,从过去到现在,从阴冷的昨天到阳光灿烂的今天,是由量变到质变。
精品赏析
《山色》是一篇纯净优美的抒情散文。它纯净得似幅画,优美得像首诗。实际上,这篇作品的妙处正在于它的画一般的意境与诗一样的情韵。
熟悉李广田作品的读者都知道,李广田的散文在表达感情方面是以其朴素真挚的特色而著称的。《山色》不但体现了这一风格,而且在情感的描写、铺排与渲染上更是技高一筹,这就是对拟人与移情手法的绝妙运用。
一般散文总是情由景生,景变情移,情景交融,在《山色》中却相反,是情生景出、情变景变,情景交流。我们先看开篇,作者首先用充满诗意的笔点画出一个情境:在南国的春城,作者坐在屋里,在一种宁静安详的心境中翻开一本书,然而他没有读书,却坐在窗前遥望起西山的景色来。这个时候,作为抒情主体的作家和被描写景物西山同时出现,作家情不自禁被西山迷醉,竟想挥毫书空,给西山批个评语。这种浪漫的情感冲动表明作者的感情已开始向景物靠拢。在作家明朗的心境和情绪感染下,虽然是冬天,可是在作者眼里,西山却是此时最美,数峰青碧,恰如美人春睡。但是在读者刚刚被上面的情境与景色所陶醉时,作者笔锋一转,一下把读者带到另一种情绪中:
作者的记忆回转到十几年前的黄昏,虽然依旧是春城最美的季节,却黑云压城、冷风扑面、大雪纷飞,作者夹在仓仓惶惶的行人中感到连灵魂深处都结了层冰。那个像乌鸦般散布凶信的黑衣女妖,那个为进步而洒尽鲜血的诗人,加上异常的天气。共同构成了那黑暗年代冷酷的环境,在这压抑的心情下,作者抬头所见到的西山,那个平日并未引起注目的西山,此时在苍茫的暮色里竟也瑟缩不堪了。它好像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与寒冷,也用颤栗的声音向作者求救:“请给我一顶帽子,遮遮我的头吧。”这里作者巳将西山拟人化了。作者的心境无疑也就是他眼中已具有了生命的西山的心境,而西山的呼唤求救不但是作者心情的写照,也是作者情感的另一种补充。紧接着作者眼中西山好像要把它老态龙钟的身体移入城里来的描写,更是作者一种绝妙的移情,是作者为烘托为渲染为强化那绝望的心境而采用的特殊的抒情手段,一种艺术的表达技巧。当作者写西山“大概已经冻僵了,已经冻死在滇池边上了”的时候,那其实是在写作者自己已对这个丑恶黑暗的年代完全绝望了。
这里作者没有停留在传统的借景抒情、寓情于景的水平上,而是借感情的外化。把西山赋予了生命与情感,这时文中就出现了两个抒情主体,一是作家,一是西山,两者相似的情绪与心理变化互为补充,更好的抒写了作者所要表达出的情感,这比单纯的借景抒情就高明多了。
随后,作者又回到现实,用一句似梦非梦的自白表明时代社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作者又回复到了文章开篇所写的静谧的心境中。而西山也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处。于是作者放纵其情绪的夸脱展开想象的翅膀,幻想着明天早晨西山优关的英姿。这时作家情不自禁地把西山写成和知心的朋友,转用第二人称的写法,直接称西山为“你”,和他交流和他对话,使全篇所要表达的情感达到高峰。文章敢在作者充满的思考中结束。
此篇的感人之处还在于对意境的烘撬与创造。所谓意境,正是情景交融基础上文章主旨的再一次升华。作者调动一切抒情与修辞手段,所情感的抒与与景物的描绘机地溶合起来,使全篇抒情诗般的风格美丽画面共同构成了令人迷醉的意境。
无名氏柯灵
我进过各式各样的剧院,见过各式各样的舞台,东方的、西方的、古典的、新式的。富丽堂皇的建筑,描金点彩的壁饰。妙曼优美的顶画,凝重生动的雕塑。升降旋转的戏台,传神刻意的场景,变幻如梦的照明,垂垂若深藏人世秘密的绒幕。但梦里真真,常常萦绕心曲的,却是故乡镇上古朴的庙台,村口河边临时搭成的戏棚,人夜在汽油灯的映照下,远远望去,宛如缥缈的仙山楼阁:笙歌悠扬,在田野里因风传送,端的是天上应有,人间难得。在戏台前,星辰下。风露中,赤脚踏跳,拥挤直立的看客,那一张张日晒雨淋月照风吹的脸庞,心满意足难画难描的神态,只有顾恺之、吴道子、达·芬奇、伦勃朗那样的大手笔才摹写得出来。
我欣赏过很多名角登台献艺,中国的、外国的、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剧种。龙翔凤舞的身姿、鸢飞鱼跃的动作,矫袅盘旋、抑扬顿挫的歌喉,有声有色、维妙维肖的表情。台上出神入化,台下心醉目迷。一剧方终,全场歆动,一阵又一阵雷动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彬彬有礼的谢幕。但我的记忆深处,却还另有一种亲切的存在,那就是乡下草台班里无名艺人的演出。
我看过无数台上搬演的戏文,为多少慷慨激昂、悲欢离合、可歌可泣、亦庄亦谐的故事传奇所陶醉:但那些摘隐发伏、揭示人生真谛的节目,却更能扣动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