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地下河和地下湖里的水,都是清澈见底。其中也常有鱼。用灯向水里一照,就会看见一群鱼都伸头张口,聚集在灯光照明的地方,而且鱼嘴张动着,发出昨咋的声音,好像向人乞食,如果有人咳嗽一声,它们就会吓跑,直到静下来以后,才重新游回来。这些水生动物因为世代在洞内黑暗地方居住,眼的作用失效,有的退化成很小,有的成为残留的遗迹。
远古人类常常在洞壁上进行雕刻和绘画。很久以前,我曾在法国同一些人钻过几个有壁画的山洞。著名的尼欧洞,在洞壁上画着许多现在已经绝灭了的动物,如披毛犀、驯鹿。为了看洞中的壁画,有一次,我们曾用橡皮船泛过长达两公里的地下河。另一次我们也曾从水深及腰的地下河中,经过两小时的水中行军,才看到了原始人类用泥塑造的牦牛像。
科学家理解的山洞,和诗人对山洞的幻想,我们不一定把他们看成是对立的,我觉得两者可以结合起来,使科学工作者眼中的山洞,成为诗人歌咏的素材。这将是一件一举多得的妙事。
除了科学家探查山洞要作科学要求的描述外,我觉得还应当多介绍山洞里的自然美景,导致诗人也去山洞里游览,欣赏那里的奇景,作些婉丽富有想象力的诗句,繁荣我们的现代诗坛。我们不妨提倡一下,青年们,特别是青年文艺工作者,多作些探查山洞的工作。可以搜集一些关于山洞的传说和神话故事,欣赏洞内的奇石异景。也可以在山洞里发现考古和古生物的材料,在科学研究上,将有所贡献。
当然,探查新的深远的山洞,也不无一定的危险,要有一定的组织和准备,先学习,后行动。
我们在广西发现过两个“巨猿洞”,一个在桂北的柳城县,一个在邻近越南边界附近的大新县。两个山洞的洞口,都离地面约一百米,但情况很不相同。柳城的巨猿洞,进入洞口,要爬三十米的陡壁、二十米的陡坡和四十米的缓坡。在一般山居的农民看来,爬这样的洞,也不过“如履平地”,而我们则要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大新的巨猿洞则形势不同了,由地面到洞口,虽也有百米之高,但全是斜坡,在我们看来是容易爬的。这次我们爬上了高山,去探查大新的巨猿洞,遇着了雨,也遇到了奇景。
当我们在黑暗的洞穴中工作很久之后,走出洞口时,雨已经停了,云很低很浓,我们站在山上,就好像在云雾之中一样。我们站立的那座山仿佛被流云漂浮起来了,山在动摇,身子在荡动。一刹那间,我想起了踏云纵身的孙悟空……当时的这些感触和幻想,曾使我想写一首诗,但始终没有写出来。我想,假如有一位诗人同行,一定会写出好诗。我殷切地盼望着,不久的将来,在探洞的路途上,会有诗人们的踪迹。
一九六二年六月八日,于北京
精品赏析
《山洞的探查和诗人的幻想》,是一篇随笔性的散文,也可以说是一种介绍山洞探查知识的科学小品。这种随笔和抒情散文、叙事散文有所不同,带有较多的议论、说明的成分。科学家写的散文,自然会带有“科学气”,我的理解是,这种“科学气”可以理解为注重知识性、探索性、精密性。文章的题目取得很好、很别致,山洞的探查,原本是科学考查活动,把这和“诗人的幻想”联系起来,已属一种新奇的思路。作者谦虚地说他“没有诗人的修养”,我看不然,能写出这篇散文,就表明也是有良好的文学素养,是真正懂得自然科学领域里的诗意的。
随笔的写作,要求文思通畅、信马由缰。文章是从作者探查山洞的感受起笔的,每当看到山洞里的绮丽景色时,惊喜若狂的作者抱憾自己缺乏诗人的修养。不仅如此,他对许多列为名胜的山洞洞壁上那么多的“到此一游”,也甚为针贬,认为这也是游客缺少诗词修养的表现。作者还举出徐霞客的例子来,作为一种佐证。他走遍祖国的名山大川,仅只写了一部游记,未留下更多的诗词。作者认为,山洞是自然界的一种奇观,它会引起从古至今人们的许多幻想,唐人传奇、明清小说中的不少故事,都与山洞有关。作者用了不少篇幅,用严格的科学家的眼光,介绍了山洞的种种知识:山洞是由什么样的岩石构成的,山洞里光线如何,山洞洞口有何景观,山洞里的“石钟乳”和“石笋”是怎么形成的,山洞为什么好像水晶官,人们在山洞里时间观念会发生什么变化,水洞里的地下河、瀑布、地下海是怎么形成的,远古人类在山洞洞壁上留下的雕刻和绘画等等。由于知识丰富,散文的可读性就强。
作者明确主张,科学家要去山洞里探查,诗人要到山洞里鉴赏,因为科学家对山洞的理解和诗人对山洞的幻想,不是对立的,而是可以结合起来的。这种认识,正是此文内容上的精华所在。作者又专门提倡,青年的文艺工作者,可以有准备地探查山洞,同时收集有关的神话故事和传说。时至今日,作者的上述见解依然发射着耀眼的光辉。
此文具有一种促膝谈心的亲切感,作者朴朴实实地记述了他探查山洞的经过、感受,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他们研究出来的有关山洞的种种科学知识,认认真真地提出了诗人也应亲自鉴赏山洞的建议。全文内容充实,风格朴素,呈现一种自然美。
吴伯萧
吴伯萧(1906—1982),原名熙成,山东莱芜人。当代散文家、教育家。抗日战争时期开始文学创作。著有散文集《街头夜》、《羽书》、《北极星》、《出发集》、《烟尘集》、《忘年》等。
记一辆纺车
我曾经使用过一辆纺车,离开延安那年,把它跟一些书籍一起留在蓝家坪了。后来常常想起它。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想起战友,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
那是一辆普通的纺车。说它普通,一来是它的车架、轮子、锭子跟一般农村用的手摇纺车没有什么两样;二来是它是延安上千上万辆纺车中的一辆。那个时候在延安,无论是机关的干部,学校的教员和学员,部队的指挥员和战斗员,在工作、学习、练兵的间隙里,谁没有使用过纺车呢?纺车跟战斗用的枪、耕田用的犁、学习用的书和笔一样,成为大家亲密的伙伴。
在延安,纺车是作为战斗的武器使用的。那是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月,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反共高潮,配合日寇重重封锁陕甘宁边区,想困死我们。我们边区军民热烈响应毛主席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伟大号召,结果彻底粉碎了敌人困死我们的阴谋。在延安的人,在所有抗日根据地的人,不但吃得饱,穿得暖,而且坚持了抗战,取得了抗战的最后胜利。开荒,种庄稼,种蔬菜,是足食的保证;纺羊毛,纺棉花,是丰衣的保证。
大家用自己纺的毛线织毛衣,织呢子,用自己纺的棉纱合线,织布。同志们穿的衣服鞋袜,有的就是自己纺的线织的布或者跟同志换工劳动做成的。开垦南泥湾的部队甚至能够在打仗练兵和进行政治、文化学习而外,还能够纺毛线给指战员做军装呢。同志们亲手纺的线织的布做成衣服,穿着格外舒适,也格外爱惜。那个时候,人们对一身灰布制服,一件本色的粗毛线衣,或者自己打的一副手套,一双草鞋,都很有感情。衣服旧了,破了,也“敝帚自珍”,舍不得丢弃。总是脏了洗洗,破了补补,穿了一水又穿一水,穿了一年又穿一年。衣服只要整齐干净,越朴素穿着越称心。华丽的服装只有演员演戏的时候穿,平时不要说穿,就连看着也觉得碍眼。在延安,美的观念有更健康的内容,那就是整洁,朴素,自然。
纺线,劳动量并不太小,纺久了会腰酸胳膊疼;不过在刻苦学习和紧张工作的间隙里纺线,除了经济上对敌斗争的意义而外,也是一种很有兴趣的生活。纺线的时候,眼看着匀净的毛线或者棉纱从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毛卷里或者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简直有艺术创作的快感。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争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演奏弦乐,像轻轻地唱歌。那有节奏的乐音和歌声是和谐的,优美的。
纺线也需要技术。车摇慢了,线抽快了,线就会断头;车摇快了,线抽慢了,毛卷、棉条就会拧成绳,线就会打成结。摇车抽线配合恰当,成为熟练的技巧,可不简单,很需要下一番功夫。初学纺线,往往不知道劲往哪儿使。一会儿毛卷拧成绳了,一会儿棉纱打成结了,急得人满头大汗。性子躁一些的甚至为断头接不好而生纺车的气。可是关纺车什么事呢?尽管人急得站起来,坐下去,一点也没有用,纺车总是安安稳稳地呆在那里,像露出头角的蜗牛,像着陆停驶的飞机,一声不响,仿佛只是在等待,等待。直等到纺线的人心平气和了,左右手动作协调,用力适当,快慢均匀了,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毛线或者棉纱就会像魔术家帽子里的彩绸一样无穷无尽地抽出来。那仿佛不是用羊毛、棉花纺线,而是从毛卷里或者棉条里往外抽线。线是现成的,早就藏在毛卷里或者棉条里了。熟练的纺手趁着一线灯光或者朦胧的月色也能摇车,抽线,上线,一切做得从容自如。线绕在锭子上,线穗子一层一层加大,直到大得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肥桃“从锭子上取下穗子,也像从果树上摘下果实,劳动以后收获的愉快,那是任何物质享受都不能比拟的。这个时候,就连起初生过纺车的气的人也对纺车发生了感情。那种感情,是凯旋的骑士对战马的感情,是“仰手接飞揉,俯身散马蹄”的射手对良弓的感情。
纺线有几种姿势:可以坐着蒲团纺,可以坐着矮凳纺,也可以把纺车垫得高高的站着纺。站着纺线,步子有进有退,手臂尽量伸直,像“白鹤晾翅”,一抽线能拉得很长很长。这样气势最开阔,肢体最舒展,兴致高的时候,很难说那究竟是生产还是舞蹈。
为了提高生产率,大家也进行技术改革,在轮子和锭子之间安装加速轮,加快锭子旋转的速度,把手工生产的工具改成半机械化。大多数纺车是纺羊毛、纺棉花的劳动实践中培养出来的木工做的;安装加速轮也是大家从劳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创造发明。从劳动实践中还不断总结出一些新的经验。譬如纺羊毛跟纺棉花有不同的要求,羊毛要松一些,干一些,棉花要紧一些,潮一些。因此弹过的羊毛折成卷,弹过的棉花搓成条之后,烘晒毛卷和润湿棉条都拼有一定的分寸。这些技术经验,不靠实践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其中的奥妙的。
为了交流经验,共同提高,纺线也开展竞赛。三五十辆或者百几十辆纺车摆在一起,在同一段时间里比纺线的数量和质量。成绩好的有奖励,譬如奖一辆纺车,奖手巾、肥皂、笔记本之类。那是很光荣的。更光荣的是被称为纺毛突击手、纺纱突击手。举行竞赛,有的时候在礼堂,有的时候在窑洞前边,有的时候在山根河边的坪坝上。在坪坝上竞赛的场面最壮阔,“沙场秋点兵”或者能有那种气派。不,阵容相似,热闹不够。那是盛大的节日赛会的场面。只要想想,天地是厂房,深谷是车间,幕天席地,群山环拱,世界上哪个地方哪个纺织厂有那样的规模呢?你看,整齐的纺车行列,精神饱满的竞赛者队伍,一声号令,百车齐鸣,别的不说,只那嗡嗡的响声就有飞机场上机群起飞的气势。那哪里是竞赛,那是万马奔腾,在共同完成一项战斗任务。因此竞赛结束的时候,无论纺得多的还是纺得比较少的,得奖的还是没有得奖的,大家都感到胜利的快乐。
就这样凭劳动的双手,自力更生。纺线,不只在经济上保证了革命根据地的军民有衣穿,不只使大家学会了一套生产劳动的本领,而且在思想上教育了大家,使大家认识劳动“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的意义,自觉地“克服那种认为劳动只是一种负担,凡是劳动都应当付给一定报酬的习惯”。在劳动的过程里,很少有人为了个人的什么斤斤计较;倒是为集体做了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才感到是真正的幸福。
就因为这些,我常常想起那辆纺车。想起它就像想起旅伴和战友,心里充满着深切的怀念。围绕着这种怀念,也想起延安的种种生活。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周围工作,学习,劳动,同志的友谊,革命大家庭的温暖,把大家团结得像一个人。真是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那个时候,物质生活曾经是艰苦的、困难的吧,但是,比起无限丰富的精神生活来,那算得了什么!凭着崇高的理想、豪迈的气概、乐观的志趣,克服困难不也是一种享受吗?
跟困难作斗争,其乐无穷。
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五日春节
精品赏析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个时代过去了,人们对它的追忆却是久久不灭的。一辆普通的纺车,寄托了作者对延安时期难忘的战斗生活的无限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