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得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式。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上。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入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卿卿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一九六一年
原载1967年3月号《人民文学》
精品赏析
这篇散文以酣笔极写云南昆明花事之盛,茶花之奇,借茶花美丽的姿质来表达作者对祖国母亲的眷恋之情。这种写法在传统的“爱国”篇章中开了新生面。
如何表现祖国美?这个问题很抽象,难以回答。但杨朔在昆明观赏了茶花之后,生活触发了他,以实生虚,使他找到了“画出祖国面貌特色”的办法。他以茶花为寓意对象,对它展开了以下的描绘:先把它放在百花之中作比较,在梅花、白玉兰、迎春等报春花中,属茶花春色最浓,“春深似海”;继而又写它那旺盛的生命力,“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而在众多的茶花中,又属“童子面”,“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通过对寓意对象茶花的这些形象描写,从它的美丽姿态上,我们看到了祖国的青春健美;从它饱含春色上,我们感到祖国的欣欣向荣;从它生命力的旺盛,我们禁不住喊出“祖国万岁”;从那些。形似新一代的“童子面”,我们欢呼祖国的未来!运用这种“托物”的手法,责在贴切、新巧。作者以茶花的姿质,作为“祖国面貌特色”美的象征,不仅贴切,而且新颖,可谓独创。
把感情渗透在景、事、理中,使景、事、理又统一在完美的艺术形式之中,这是散文创作中难度较大的一个问题。在这方面,《茶花赋》处理得也是颇为成功的。这主要表现在对育花人普之仁的描写和议论上。散文写人是件不易的事,要粗中有细。“粗”睡几笔勾画出人物的特点,“细”在抓住人物特点的关键之处,把人物的性格特征展现出来。作者写普之仁这位花匠的笔墨并不多,只是淡淡地画上几笔:“那双手满是茧子,沽着新鲜的泥土。”“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如果他离开你,走进入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一位勤劳朴实的育花人的形象便呈现在读者眼前,其中也饱含着作者对这位普通劳动者的可爱可敬之情。同时,作者还把他的感情融于议论之中:“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这样,作者就把他对祖国美和创造美的人的感情,通过对茶花的描写,通过对普之仁的刻画和议论,全部渗透在景、事、理之中,使景、事、理交融在一起,形成为抒情达意服务的形式美。
此外,这篇散文开头有伏笔:想请画家画一幅有祖国面貌特色的画,画家表示为难。结尾有了照应:“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这一呼一应,极为自然。在结构上,作者善用“卒章显其志”的手法,做到开头引人入胜,结尾耐人寻味,这也是这篇散文的一个特点。
统观全篇,文章由情入景。由景到人,由人及理,层层深入,井然有序。语言清新明丽,讲究炼字,表现了作者在结撰散文时的“惨淡经营”。
沙田山居余光中
书斋外面是阳台,阳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弯,山是青郁郁的连环。山外有山,最远的翠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那便是,大陆的莽莽苍苍了,日有闲闲,有的是时间与空间,一览不尽的青山绿水,马远夏圭的长幅横披,任风吹,任鹰飞,任渺渺之目舒展来回,而我在其中俯仰天地,呼吸晨昏,竞已有十八个月了。十八个月,也就是说,重九的陶菊已经两开,中秋的苏月已经圆过两次了。
海天相对,中间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蓝光里,也还有一层轻轻的海气,疑幻疑真,像开着一面玄奥的迷镜,照镜的不是人,是神。海与山绸缪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间,还是山诱浮了海水,只见海把山围成了一角角的半岛,山呢,把海围成了一汪汪的海湾。山色如环,困不住浩森的南海,毕竟在东北方缺了一口,放墙桅出去,风帆进来。晴艳的下午,八仙岭下,一艘白色渡轮,迎着酣美的斜阳悠悠向大埔驶去,整个吐露港平铺着千顷的碧蓝,就为了反衬那一影耀眼的洁白。起风的日子,海吹成了千亩蓝田,无数的百合此开彼落。到了夜深,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的灯全睡去,只留下一阵阵的潮声起伏,永恒的蔚息,撼人的节奏使我的合血来潮。有时十几盏渔火赫然,浮现在阅黑的海面,排成一弯弧形,把渔网愈收愈小,围成一丛灿灿的金莲。
海围着山,山围着我。沙田山居,峰回路转。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过,我成了山人。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经代我答了。其实山并未回答,是鸟代山答了,是虫,是松风代山答了。山是禅机深藏的高僧,轻易不开口的。人在楼上倚栏杆,山列坐在四面如十八尊罗汉叠罗汉。相看两不厌。早晨,我攀上佛头去看日出,黄昏,从联合书院的文学院一路走回来。家,在半山腰上等我,那地势,比佛肩要低,却比佛肚子要高些。这时,山什么也不说,只是争噪的鸟雀泄露了他愉悦的心境。等到众鸟栖定,山影茫然,天籁便低沉下去,若断若续,树间的歌者才歇下,草问的吟哦又四起。至于山坳下面那小小的幽谷,形式和地位都相当于佛的肚脐,深凹之中别有一番谐趣。山谷是一个爱音乐的村女,最喜欢学舌拟声,可惜太害羞,技巧不很高明。无论是鸟鸣犬吠,或是火车在谷口扬笛路过,她都要学叫一声,落后半拍,应人的尾音。
从我的楼上望出去,马鞍山奇拔而峭峻,屏于东方,使朝暾姗姗来迟。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膂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黄昏早半小时来临,一个分神,夕阳便落进他的僧袖里去了,一炉晚霞,黄铜烧成赤金又化作紫灰与青烟,壮哉崎峨的神话,太阳的葬礼。阳台上,坐看晚景变幻成夜色,似乎很缓慢,又似乎非常敏捷,才觉霞光烘颊,余嗦在树,忽然变生咫尺,耽耽的黑影已伸及你的肘腋,夜,早从你背后袭来,那过程,是一种绝妙的障眼法,非眼睫所能守望的。等到夜色四合,黑暗已成定局,四周的山影,重甸甸阴森森的,令人肃然而恐。尤其是西屏的鹿山,白天还如佛如僧,蔼然可亲,这时竟收起法相,庞然而踞,黑毛茸蒙如一尊暗中伺人的怪兽,隐然,有一种潜伏的不安。
千山磅礴的来势如压,谁敢相撼?但是云烟一起,庄重的山态便改了。雾来了的日子,山变成一座座的列屿,在白烟的横波回澜里,载浮载沉。八仙岭果真化作了过海的八仙,时在波上,时在弥漫的云间。有一天早晨,举目一望,八仙和马鞍和远远近近的大小众峰,全不见了,偶尔云开一线,当头的鹿山似从天隙中隐隐相窥,去大埔的车辆出没在半空。我的阳台脱离了一切,下临无地,在汹涌的白涛上自由来去。谷中的鸡犬从云下传来,从夏远的人间。我走去更高处的联合书院上课,满地白云,师生衣袂飘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讲坛说道,烟云都穿窗探首来旁听。
起风的日子,一切云云雾雾的朦胧氤氲全被拭净,水光山色,纤毫悉在镜里。原来对岸的八仙岭下,历历可数,有这许多山村野店,水浒人家。半岛的天气一日数变,风骤然而来,从海口长驱直入,脚下的山谷顿成风箱,抽不尽满壑的咆哮翻腾。蹂躏着罗汉松与芦草,掀翻海水,吐着白浪。风是一群透明的猛兽,奔瑞而来,呼啸而去。
海潮与风声,即使撼天震地,也不过为无边的静加注荒情与野趣罢了。最令人心动而且神往的,却是人为的噪音。从清早到午夜,一天四十多班,在山和海之间,敲轨而来,鸣笛而去的,是九广铁路的客车,货车,猪车。曳着黑烟的飘发,蟠蜿着十三节车厢的修长之躯,这些工业时代的元老级交通工具,仍有旧世界迷人的情调,非协和的超音速飞机所能比拟。山下的铁轨向北延伸,延伸着我的心弦。我的中枢神经,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只铁轮轮番敲打,用钢铁火花的壮烈节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并不是洞里桃源,住在山上,我亦非桓景,即使王粲,也不能不下楼去:
栏干三面压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逦的边愁欲连环
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
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
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
精品赏析
把玩《沙田山居》,青山绿水扑入眼帘,几近收篇也不见大义微言,只觉得笔意古朴,轻灵洒脱,颇有几分晚明小品的风格。作者的心境似乎恬淡到了极点,倘若不是“黄昏,从联合书院的文学院一路走回来”一句透露了他仍需为生计从教的信息,怕会让人误觉此文是游僧的行记或隐儒的闲笔。
你看,山海相依,鸢飞帆移,多开阔,多豁朗;结庐山坳,松风鸟啼,幽僻中雅趣自生。作者生怕杂念俗尘站染了他的仙界,有意写下一段空灵缥缈的“道家”自白:“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经代我答了。其实山并未回答,是鸟代山答了,是虫,是松风代山答了。山是禅机深藏的高僧,轻易不开口的。”难道那位曾卓立在盖提斯堡高塔上呼喊过大陆母亲的赤子,那位嗅着台北冷雨的潮腥回味过东坡诗韵的学者,真要遁入空门吗?一代俊才的余公呵,你真会在香岛沙田的别业里断绝那“金瓯重圆”的魂梦吗?“疑幻疑真”的虑念,竟使人觉得灵山秀水于此公笔下不免“焚琴煮鹤”了。待读到这一句时,人们愈加迷惘:“我走去更高处的联合书院上课,满地白云,师生衣袂飘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讲坛说道,烟云都穿窗探首来旁听。”哦,哦,我们的诗人真要羽化登仙了!
突然,峰回路转,山风骤起,“一切云云雾雾的朦胧氤氲全被拭净”;隆隆车声“敲轨而来”。文章结尾处,震颤人心的情景出现了:“山下的铁轨向北延伸,延伸着我的心弦。我的中枢神经,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只铁轮轮番敲打,用钢铁火花的壮烈节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并不是洞里桃源”。禅机深藏的大山终于开口了,不是褐语而是呐喊,声声回荡直上云端:
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
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
五千载与八万万,全在那里面……
好一个“卒章显志”!璀璨的主旨突兀而现,“洞天石扉,旬然中开”(李白),诗人引着他的万千读者重新走到喧嚣的生活中来了。不落俗套的构思;超逾常矩的谋篇给人以新鲜的艺术感受。
“卒章显志”的笔法早己为古代散文大家采用,为何说《沙田山居》的谋篇有“新鲜”的特点呢?这里不妨作个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