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什么老北京。可是,凭我这些年来的经验,我敢大胆地说,秋天是北京最可爱的一个季节,尽管我们还嫌它的日子短了些。当这房子里火炉还没生火,气候凉爽可是并不寒冷的时候,观览香山一带(包含碧云寺在内)自然的丰富色彩,正是北京市民和远方游客一种难得的眼福。让古代那些别有怀抱的伤心人,去对叶子叹息或掉泪吧!我们却要在这种红、黄、赤、绿的自然色彩的展览中,做一个纵情的、会心的鉴赏家!
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于碧云寺
精品赏析
《碧云寺的秋色》是一篇文笔优美、意蕴深邃的散文,穿行于这清丽平和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一种博雅豁达的情怀。
作者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印倡导散文笔墨的“谈话风”,这种“谈话风”的妙处是亲切自然,易见曲衷,容易达到心心相印:“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掩其卷如历其境”了。
作者以贮满诗意的彩笔,首先从桥下“水声”的越显“清壮”,树林“风声”活像冲近堤岸的钱塘江的“夜潮”一样,来写一天浓似一天的“秋色”。从听觉中得水声风声中之秋韵,远比“一叶而知秋”来得空灵、敏感。殊不知此笔还为后面重点抒写“霜叶红于二月花”作铺垫,使“视觉”的画面更美、秋色更浓。抓住树叶颜色的变化,写出不同阶段(时间)、不同色彩的秋光美,展现多彩多姿的秋色。也就是说,在流淌着的时光中,写出流动着的色彩美的变化来,这可说是写“碧云寺的秋色”的独到之处。作者此一审美情趣的至极,无不醉心于那流动着的诗情画意,以及色彩变幻中的秋色之隽美!秋韵之怡情!
从“秋色正在怀孕呢”,写树丛中还很少看到黄色或红色的叶子,到近日的突变“黄的、红的、赤的颜色触目皆是”,以至“惊醒”了“我模糊的季节感”。这种“由绿变黄、变红、变丹、变赤……”的情致,恰恰是“秋光”在色彩上的写意,妙到“我们要找出它整片的绿叶已经不很容易了”秋色正浓了!浓在人们不知不觉中之秋色,这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得来全不费功夫,取材何等自由、行文又何等活泼!彩色的秋林,这里一片黄,那里一片赤,有它特别的情调和风格,“它的美景是豪壮的、庄严的”。这是从宏观上对秋色一个总的赞颂,是那种花园的美无法替代它概括它的!这神来之笔,一下将彩色的秋林拓展乃至无垠了……。
作者善于从视觉上吸引读者的心灵,顺应读者的审美情趣。于此又以特写镜头,似若微观摄影,拍摄下“爬山虎”如何缠绕着大槐树、叶子又如何变黄变赤,并在阳光照射下,那些闪着亮光的、色彩绚丽的红叶,把大槐树反衬得美丽可爱,叫人最难忘情的了。抓住色彩、写透颜色;于彩色中泼墨写意、或工笔描摹;处处见作者真情、字字含不尽之意,是本文又一特点。
既然是以“谈话”笔墨抒情写景,情景交融处,自然要让读者参与才好。如何引起读者的共鸣?本文在后半部,行文的人称上印以,“我们”相谈,共叙秋色了。从“我们古代的诗人,多喜欢把秋天看作悲伤的季节”开始,这种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亲切而自然的“对话”,就别开生面,颇具风采了。这是继前半部作者以“我”的主体形象审美意识之互村,起到相辅相成的作用。前半部犹如作者将自己在碧云寺赏景之情,娓娓动听地向读者诉说后,于后半部则进入“促膝谈心、畅所欲言”的情境了吧!因为前半部“我”的所闻所见,则成了后半部“我们”的所思所感了,有了共同的观感、思绪与语言。因此,“我们”谈古论今、谈天说地,议论古今诗人与作品;从“叶子变色”的话题,一直谈到时代的变迁,认识上的飞跃产生恩想上的升华,因为“美好的自然景象,对于我们只有激起欢乐的情怀”。毫无疑问:“旧诗词中那种常见的哀愁,跟我们的诗的灵感是缺少缘分的”!
为了让这种“谈话”的散文调子更富于情趣,更幽默、灵活,更富于想象力,本文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写树林写秋林写秋色,其象征的意蕴,则妙趣横生、形神毕肖了。于是:“身上那件墨绿袍子是不肯轻易褪下的”老柏和松树之类,自然是比较保守的。在“春秋佳日”,它们单一的颜色,就显得陈旧了……。
诚然,“我们却要在这种红、黄、赤、绿的自然色彩的展览中,作一个纵情的、会心的鉴赏家,”!这富于哲理的结束语,不仅是此文的主旨所在,而且,它将全文的诗情升华到更隽永浓酽的境界!
荔枝蜜杨朔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鳌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螯,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吠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那蜜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忘记早晚,有时还趁着月色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多。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原载1961年7月23日《人民日报》
选自《杨朔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精品赏析
杨朔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享誉文坛的散文大家。他工于小说创作的艺术素养和富有诗情的个人气质在他的散文中得到了布分凸现。他善于从平月的生活中发现诗意,进而创造出优美的意境。蜜蜂酿蜜,这本是生活中极为平凡的事,但作者却从中发现了诗意,并开掘出潜藏其中的象征意蕴,揭示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普遍共存的忘我奉献的宝贵品质。
一般说来,象征意蕴总是隐于?动情的享”或景物之中。因此,“凡是遇到这样动情的事,我就要反复思索,到后来往往形成我文章里的思想意境。”(杨朔语)经过一番思索之后,作者把具有一定美学意义的蜜蜂作为寓意对象,并抓住蜜蜂的勤劳与劳动人民相类似的这一点,作为比喻象征的桥梁。选准了寓意,对象之后,就要对它作具体而形象的描写。在描写时,不能泛用笔墨,而‘要“突出一点”,精心刻画。这“一点”,是指作者在寓意对象上寄寓深意的一点。《荔枝蜜》的作者没有泛用笔墨,他把重笔用在描写蜜蜂的勤劳、“对人无所求”和“酿造最甜的生活”上面。借赞美蜜蜂来歌颂劳动人民忘我劳动、舍己为人的高贵品质。不仅如此,艺术变形的作用,势必扩展作品的思想和艺术容量。随着蜜蜂这一形象的外延扩大,它的内涵也随之加深,使读者由蜜蜂这单一形象,会联想到生活中许多相类似的形象和相类似的事物。这篇散文的生命力也在这里。
象征意蕴对散文固然十分重要,但还要有与之相适应的精巧结构和得体的写法,才能收到好的效果。《荔枝蜜》的成功之处,还表现在布局上的“曲径通幽”之妙和“兴波”的写法。作者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开头先写对蜜蜂在感情上的“疙疙瘩瘩”,接着写在从化温泉看到的荔枝林。这是一种布局上的“障景”。给读者造成一种卒读的“期待欲”。待到吃了荔枝蜜,作者动了情,便想去看看“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于是读者又被引入一个新境地:看到了蜜蜂的生活和辛勤的劳动;听到了养蜂人老梁的介绍。此时,作者的感情掀起了波澜,由表及里地升华、飞跃:“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结尾时,写自己当天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这样,随着感情的变化,使文章层层深入,曲折有致,诗意盎然,耐人寻味。’
茶花赋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入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