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6 (3)
可是，这一切又在强烈地暗示什么呢?死!死!比任何东西都更明确地暗示着死亡。人们要么是为了自己选择这条路，要么是由于催眠，或是由于说不出的疲倦，也许是会高高兴兴，满心感激地沉下去。静静的……这么隐蔽……如此的安详。罗伯塔也在叫好。这时，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两只结实、善意、同情的手紧紧地搭在肩上。这双手给了他多么大的安慰!多么温暖!多么有力!这双手似乎足以使他心神安宁。他喜欢这双给他鼓励、支持的手。手不要离开啊!但愿这双手永远放在这里。这位朋友的这双手!在他的一生之中，他从未领略过这种使人安慰、甚至说使人产生温柔的感觉的手，从来没有。可是不知怎的，这种感觉使他安详起来，他好像从现实中解脱出来了。
当然，还有罗伯塔在那边，可是，到现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化成一个影子，也可以说得上是化成了一种思想、一种幻觉的形体，与其说是真实的，不如说是虚幻的。她身上虽然有些有色彩，有形体的东西说明其存在性，但她还是显得很缥缈……非常缥缈……这时，他再一次感到了无奈的孤独，孤立无援。显然，这是由于他被引入了这个幻境，可又被丢在一边。他觉得非常冷，这种奇妙的魔力使他不禁全身发冷。
他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的?
他该怎么办?
把罗伯塔杀了?
哦，不!
他又低下头，盯住这蓝紫色池塘中迷人而险恶的湖底。他盯着看，这池塘好像变化无穷，变成一只大水晶球。水晶球里什么东西在颤动啊?一个形体!它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楚……他认出是罗伯塔在挣扎，她白嫩的胳膊在水面上抓来抓去，在朝他游过来。
天啊!多么可怕!
她脸上的表情多可怕!天啊!他到底想了些什么?死!杀人!
他突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他一直自认为能在这里给他以支持的那份勇气，现在正在消失。他随后又有意识地重新地衡量了一下自己性格的深度，希望借此恢复自己的勇气，可是怎么也没有用。
吉特，吉特，吉特，卡……啊……啊……啊!
吉特，吉特，吉特，卡……啊……啊……啊!
吉特，吉特，吉特，卡……啊……啊……啊!
(又是这只不祥的鸟离奇的叫声总在耳边萦绕。多么冷酷，多么粗暴!他又一次从恍惚的神情中惊醒，意识到他现在所面对的都是真实的，也可以说是不真实的，迫切的问题和一切折磨着他的地方。)
他必须面对这件事!他非得这样!
吉特，吉特，吉特，卡……啊……啊……啊!
吉特，吉特，吉特，卡……啊……啊……啊!
这是在说明什么，警告，抗议还是责备?最初想到这个不幸的计谋时就有这只鸟。它现在正停在那枯树上，这只混蛋。它又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还是一松柘树，稍稍往里的那一棵，一路飞一路叫。天啊!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又到岸上。为了表示一下他为什么要带着提箱，他现在得提议把这里的美景照下来，还要拍罗伯塔，还有可能拍自己，在岸上拍，在湖上拍。这样，她就得重新上船，而他的提箱却并不带上船，而是牢牢地、一点也不受潮地放在岸上。他一上岸就装作真地在选择各处特别的风景，心里却盘算着应把提箱放在哪一棵树下，他回来时好拿，事到如今，他必须马上回来，必须马上!他们再不会一起上岸了。决不会!决不会!虽然罗伯塔不以为然地说她累了，说她觉得他们是否应该马上回去，一定是五点多了，一定是。克莱德安慰她说，他们马上就走，等他再拍一两张她在船上的照片，把这些漂亮的树，那个小岛，还有她四周和她身下这黑色的湖水来做背景。
他这双又湿又潮又慌乱的手啊。
还有他这双又黑、又亮、又慌乱的眼睛，总是看着别处，却一眼也没看她。
然后又到了水上，离岸大约有五百英尺，船荡向湖中心。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摆弄手中结实而有分量的相机。接着，在此时此地，很害怕地向四处张望。因为，这一刻……这一刻……不管他自己有什么打算，这正是他总想躲避，却又总被其紧逼的时刻。而且岸上没有人影，毫无声息。没有路，没有小木屋，没有烟!而且，正是他，或者可以说是别的什么一直跟他计划好的那个时刻。这一时刻，现在马上就要决定他的命运了!是行动的时候了——生死存亡的时刻!现在，啊，他只要突然猛烈地侧向这一边或那一边，跳起来，跳向左舷或右舷，把船打翻。要是这样做没有用，就拼命摇晃船身，要是罗伯塔太啰嗦，就用照相机或是船桨把她打一下，这是可以做到的。既迅速，又简单，只要他这时能有这样的想法，也可以说，只要他没有心肠，事后，他可以迅速游开，游向自由，游向成功，当然，是游向桑德拉和幸福，游向他从未感受过的更精彩更绚丽的人生。只是……
只是他为什么还在等?
他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他还在等?
在这个毁灭一切的时刻，意志——勇气——仇恨—愤怒，突然瘫痪了。罗伯塔坐在船尾的座位上，盯着他的脸，他的脸此刻由于张惶而扭曲、变色，可又显得软弱，甚至神经错乱。这张脸，并不是突然变得发怒、凶暴、狰狞，而只是突然变得慌乱，总之是充分表明了内心的斗争正紧张进行着，一方面是害怕(这是生理学上对死的一种对抗，对足以造成死亡暴行的一种反抗)，另一方面，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蠢蠢欲动，要干，要干，要干，而自己却又在强行压制的这种愿望。不过这个时候，这斗争暂时还未分胜负，两股力量，一股逼着他干，一股逼他别干，两股力量不分上下。
就在这时，他那双眼眼珠越来越大，越来越惨白；他的脸，他的身子，他的手在发僵，在蜷缩，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心里交战不下时那发呆的神气，越来越有不祥的预兆。不过说实在的，并不是说预兆着要悍然诉诸暴行，而是预兆马上要昏过去，或是痉挛。
罗伯塔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奇怪，感觉到一种丧失理性的狂乱，再不然就是生理上、心理上恍恍惚惚的状态。和这里风景比起来，形成了多么奇怪，多么令人痛心的对比。她于是叫了起来：“怎么了，克莱德，你到底怎么了?你的样子……太奇怪了……怎么了?过去从没见你这个样子。怎么回事?”接着突然站起来，确切地说，是俯向前面，然后沿着平整的船骨爬过去，想要靠到他身边，因为他看上去好像要向船仓倒了，或者是倒向一侧，然后跌入水中。
克莱德一面马上感觉到，他自己失败得多么惨，在这么一种场合，多么怯弱，没用；一面心中的积愤向外涌出来，不只恨他自己，还恨罗伯塔，恨她的那股力量，也可以说是恨这样阻挠他动手的那股力量。可是又一直害怕，不愿意干，只愿意说，说他永远永远也不会和她结婚；说即使她告发他，他也决不和她在一起，和她结婚；说他只爱桑德拉，只愿意和她在一块儿……可就是这些话他也没能说出口，就只是在生气、慌乱、横眉瞪眼。接着，当她爬近他，想用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并且从他手里接过相机放到船上时，他用力推了她一下，不过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居心，只是想摆脱她，不让她碰到他的身子，不听她的恳求，不要她的同情，不要见她的面，永远永远……天啊!
可是(他还是下意识地紧抓住相机)，推她的时候用力过大，不只是相机打到了她的嘴唇、鼻子、下巴，还把她推得倒向左舷，船身就歪在水边。接着，他被她的尖叫声吓坏了(一是因为船歪了，二是因为她的鼻子和嘴唇破了)，于是站起来，一半是想帮她或扶她坐好，一关是想为这无心的伤害对她道歉。可是一站起来，船就整个翻了，他和罗伯塔立刻掉入水中。而正当她掉下水，第一次冒出头来的时候，船一翻，左舷撞在她的头上，她那扭曲惊恐的脸正朝着克莱德，而他此时已经把自己的身子稳住了。
她既疼痛，又害怕，又是恐惧，又是莫名其妙。生平最怕水的她，现在又掉进水里，又被他这一次无心的一推。
“救命!救命!”
“啊，天啊，我要淹死了，救命啊!啊!天啊!”
“克莱德!克莱德!”
这时，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种声音。
“可是你，在这个紧急的时刻，这……这……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现在你看吧!虽说你胆小，惊慌，这……这……让它这样好了。一件意外……一件意外……你无意的一击，就免得再去干想干而不敢干的事了!既然这只是意外，现在你没有必要去救，难道你还想去救她，遭受那些惨痛的失败么?你难道还没受够折磨么?现在不正可以解脱么?你可以救她，但也可以不救她!你看，她在挣扎!她昏了。她无法自救，要是你现在游到她身边，那她在慌乱害怕的情况下，可能会把你也拖死，可是你不想死啊。如果让她活下去，那从此以后，你便永如天日了。只需等一会儿，等几秒钟!等一下，不要理会她可怜的求救，然后……然后……可是，啊!看吧。好了，她现在正往下沉，你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永远……而且，你的帽子飘在水面上，正如你所望，船上还有她那的面纱。让它去，不正可以表明这是意外么?
除这以外，再没别的……几阵水波……这奇异的景象多么静穆。接着，那只孤单的鸟再一次叫起来。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吉特、吉特、吉特，卡……阿……阿……阿!
这只魔鬼似的鸟在那根枯枝上叫——那只怪鸟。
接着罗伯塔的呼救声还在他耳边，还有她那双眼睛最后狂乱、恐惧、求助地看着他，克莱德就无力地茫然地游到岸上。无论如何，他并没有真正谋杀她，没有，绝对没有。为了这一点，感谢上天!他没有。不过(他爬上湖岸，抖掉衣服上的水)，他杀了人，还是没杀?不是他不肯去救她吗?如果他肯他或许能把她救出来的，而且她的失足落水，虽不能全怪他，但这的确有他的错呀。可是……可是……
这天的傍晚，昏暗而沉静。在一片隐蔽的密林深处，一个僻静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全身都是湿湿的，除了提箱，在它的旁边，克莱德站在那里，一面等待，一面把身上弄干。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把没有用过的照相机三脚架从提箱边取下来，在树林中找到一株隐蔽的枯树，把三脚架藏了起来。有什么人看见了么?有什么人在东张西望?然后他又回来，可该回哪去?他必须往西走，然后往南。他千万不能迷路啊!但那不停的，刺耳的乌叫声，让人胆战心惊。还有那一片昏暗，虽然繁星满天。一个年轻人在一片沉寂的树林中走着，头上戴了一顶干草帽，手里拿着一只皮箱，既匆忙，又小心地……向南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