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3)
他马上想到，这正是他家庭遭遇中最典型的事例。他刚要出头，想做一个像样的人，在社会上有点办法，享受一番。可偏偏爱丝塔出了事，她刚为自己打算出去闯一闯，便遭到这样一个下场，这真叫他有点头痛，有点气愤。
“你回来多久了，爱丝塔?”他迟迟疑疑地问，他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好，因为，他现在已经来到这里，而她却一切还是老样子，他就预料到难免要花钱，要引起麻烦和痛苦，真巴不得当初不那么好奇。何必那么好奇呢?结果无非是非要帮忙不可啊。
“哦，不多久，不多久，克莱德，我看到现在大概一个来月。”
“我也这么想，一个月前，我看你在巴尔的摩街附近十一号街上走过是吧?我当真看见的。”他说，高兴的神情略微减少了些，爱丝塔也注意到这点变化。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看见你了。当时，我对妈说了，不过她好像还不以为然。可是她没有像我预料的那么吃惊。现在，我明白是什么道理啦。她那神情，好像不乐意我告诉她似的。不过，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他很古怪地盯着爱丝塔，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同时也怀疑他刚才说的这些话真正有什么意义，真是那么重要。这些话对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切实的帮助。
而她呢，不知该怎样把自己的实际情况告诉他，或是让他承认这些事，也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总得想些什么办法才好啊。克莱德看得很清楚，她窘迫的情形是很可怕的。他那询问似的眼色，使她感到难受。后来，多半为了替自己解围，她终于说：“可怜的妈。你千万别以为她奇怪，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知道吧。当然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有出走，我就不会害得她这么受罪。她实在没有什么钱，而且她一向是很困难的。”她突然背过身去，肩膀开始抽动，腰部也一起一伏地。她双手掩住脸，低下头来，这样，他知道，她是在隐隐啜泣了。
“啊，不要这样，姐姐，怎么回事?有什么好哭的?跟你一起走的那个人，跟你结婚了没有?”
她摇摇头，呜咽得更厉害了。这时，克莱德立刻意识到他姐姐的处境在心理上，社会地位上，以及生理上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她现在有困难，怀了孕，又没有钱，又没有丈夫。这就是为什么他母亲老是在找房子的缘故了。这就是她为什么要他设法筹一百美元的缘故了。她为爱丝塔和她的遭遇而感到羞耻。她不只是因为害怕外人有什么看法而感到羞耻，而且也因为怕他，怕朱莉娅和弗兰克感到羞耻，也许还有爱丝塔的遭遇可能对他们带来的影响。像正常人一般所说的，这是不正当的，不道德的，为了这个缘故，她就一直想把这件事瞒起来，只是随便编了些话拿出来说说，这自然是使她非常吃惊，而又非常苦恼的事。运气偏偏又不好，她编造的谎话又没有编好，让克莱德给拆穿了。
这时，他又心烦意乱起来。这不只是为姐姐的处境，为他和家里人在堪萨斯市可能受到的影响，还因为他觉得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的欺骗行为的态度既使人不安，又有点儿不道德。拿这件事来说，就算她不是有意欺骗他，对他总是躲躲闪闪。她一向明白爱丝塔住在这里。而另一方面，就这件事情而论，他对她也并非丝毫不同情，决不是这样。这类事，自然非欺骗一下不可，即便像他母亲那样虔诚信仰宗教而诚实的人也不例外。你根本不能让人家知道，要是做得到，他自然决不让人家知道爱丝塔的处境。人家会怎么想啊?人家会对她和他自己说些什么呢?他的家庭不是本已经够糟的了吗?因此，爱丝塔哭泣的时候，他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也知道他很为难，感到羞耻，全是因为她的缘故，因此她就哭得更厉害了。
克莱德说：“这真棘手。”他很苦恼，但过了一会儿又对她同情起来。“不过除非你真的很爱他，要不你不会跟他一起出走的，(他正想着自己和霍旦丝?布里格斯。)我为你难过，爱丝塔，不过现在哭也没有用了，世界上除了他，人还多着呢，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啊，我也明白，”爱丝塔抽泣着说，“可是我太愚蠢了。我好苦啊，还这样连累了妈和你们大家。”她哽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跑得无影无踪，把我一个人丢在匹兹堡旅馆里，一个钱也没有，”她继续说道，“要不是妈，我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我写信给她之后，她给我寄来了一百美元。我在一家饭店干了一阵，一直到不能再干下去为止。我不想给家里写信说他离开了我，我难为情。可是，到后来，我难受得很，偏偏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
她又大哭起来。克莱德现在知道母亲曾做过和想做的一切，既替爱丝塔难过，也替母亲难过，而且替母亲难过得更重一些。因为爱丝塔还有母亲怜爱她，而母亲却几乎没有人帮助。
“我现在还不能做事，因为暂时我还不能做，”她接着说，“而且妈不要我现在就回家，因为她不愿叫朱莉娅、弗兰克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知道。这也是对的，我非常明白。当然是这么回事。而且，她没什么钱，我也没有。再说，在这里，有时候真寂寞呀!”她眼里饱含泪水，喉咙哽住了，“我过去好傻!”
突然，克莱德觉得自己真想哭。人生有时候真是那么变幻莫测而又冷酷无情。想想看吧，他这几年遭的是什么罪啊。他一直都是一无所有，也总是想出走。然而，爱丝塔出走却遭到这样的下场。他想起她高楼大厦的高墙中间，唱着赞美诗的时候，显得多么天真，多么善良。啊，人生多么严峻。这世界又是多么奇怪啊!
他望着她，又望了望房间里的情形，最后对她说，她决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他以后还要来，不过不要告诉母亲他来过。她如果需要什么，尽可以去找他。随后，他就出来了，朝饭店走去。一路上，他想，他刚才跟踪母亲，多倒霉，不然他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事情迟早是会暴露的，他母亲不能永远瞒过他啊。到头来，她也许还要向他借钱用呢。不过，那家伙把他姐姐丢在一个大城市里，没留下一个钱，当真是猪狗不如。他又想起几个月前被遗弃在格林?戴维森，连房钱、饭钱也付不起的那个女郎，他迷惘起来。
但是，现在轮到他自己的姐姐啦。有人竟这样作践他的亲生姐姐。不过，他如今已经不再像听到她在房间哭的时候那么感到可怕了。他前面是一座光明而热闹的城市，人们在东奔西走，还有他工作的这家喜气洋洋的饭店。而且，他有自己的恋爱生活，还有霍旦丝，还有种种快乐呢。爱丝塔总有办法解决困难的。她会重新好起来，一切都会太平无事的。不过，一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家庭的成员，家里总是这么穷，总是这么让人瞧不起，还总有这一类事情发生，层出不穷。他就有些懊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