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蜀汉丞相诸葛亮,具备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品质。他用一架木牛流马,让自己从好高骛远者的行列里脱离了出来。他知道,打仗要吃饭,吃饭要运粮。于是,他的伟大,便不再是纸上谈兵的伟大。
这就好比,一个合格的小说家,必定首先是一个务实者,是一个尊重器物与手段的人。他知道,绵密而又诚恳地在文字中建立起令人可信的物质感,才是自己所有奇思妙想最基本,也是最牢靠的前提。
——这个常识,在写作一部“历史”小说时,便会空前地凸显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谢自己这一回领受的这个任务(说实话,我是多么不爱领受任务)。它有力地平衡了我的自大,让我体会到了写作之事的那种不可或缺的无力感。
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被塞进了木牛流马里跋涉的过程。被这么运送了一回,我的笔也许会少一些狭邪与轻浮,多一些宽厚与谨慎。
需要说明的是,有关三国时期甘肃的历史,还有一块堪可浓墨重彩加以讲述的地域——河西。这块地方更局部,因而更精微、更朴素,更具备以现代小说的方式来言说的空间。但依然是遗憾,由于篇幅,由于体例,更由于我的贫乏与懒惰,只好留待他日了。
这,就是规划乃至书写一部“历史”小说时,我们那种根深蒂固的、粗暴的、“尚大”的劣习,所需要承受的恶果。
这部小说定稿的前夕,老母病重,如果能为她老人家祈来福寿,我愿意扔掉自己的笔。
最后感谢甘肃文化出版社总编管卫中先生。他多年来的鞭策与错爱,亦是我没有扔掉手中之笔的动力之一。
这,都是运送着我的木牛流马。
2012年1月6日于香榭丽
和光同尘,这样的人,必定终获全胜
——《战事》后记
1991年的年初,学校放假,我几乎天天从一所大学步行到比邻的另一所大学,为的只是吃一碗面条。不是这碗面条格外好吃,是迎着风走一段,与我当时的心情比较合拍。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呢?现在却想不起来了。但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人,愿意迎风走走,那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面馆坐落在学院里,正对着,有一排报纸栏。每次吃完面条,嘴里的热气呵得愈发缭绕的时候,我都会站在报纸栏前看会儿报纸。现在想想,真是挺难得的,即使已经放了假,学院里的报纸栏仍然在按部就班地日日更新着。就是说,世界在貌似停顿了的时候,秩序依旧井然。这让我挺满意的,仿佛自有一种规矩,是为了我而存在着——喏,某个不可捉摸的控制者,晓得有我这样一个青年,天天要吃一碗热面条,吃完之后,还要寥落地看会儿报纸。那时候,校园阒寂,空无一人,还真的是有理由让一个年轻人这么沾沾自喜着臆想。
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呵着热气,回味着刚刚进肚的面条,一个寥落青年在报纸上注视着第一次海湾战争的战事。
这一幕当真就被我铭记在心了。我相信,大世界轰轰烈烈的同时,总有和我一样的人,在自己的小命运里,也在随之自以为是地幽幽暗暗。他们端庄而乖僻,神经兮兮,多半自恋而又脆弱,没准有时候以世界比附自己,还有些丧心病狂的自大。这些无法说明的情绪,堪可视作《战事》这部小说的起点。
好的文学,在我看来,目光不是回望便是前瞻。我宁愿偏执地认为,瞻前顾后、目光迷离,才是一个正经艺术家的眼神。所以我难以相信,一个目光炯炯、狙击手一般瞄准着靶心的家伙,能够洞穿这个世界的玄奥。他们或许会在自己鹰视狼顾的审度下,子弹一般,一弹一弹击倒眼前的猎物,然而,“一弹解千愁”这样的滋味,他们非但永无巴望,而且必定永无消受的可能。那些真正的目光迷离者,历久弥新,恳切持久,反而常常是一派宁静的仪态,就像一个认真站在报纸栏前关注着世界风云的年轻人;而那些骨子里的“狙击手”们,却必定时时支棱着耳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只近距离地瞄准着自己射程以内的诸般利害。
好在,或者大多数人会承认,射程以内的景物,总是乏善可陈,而且多半无趣,大家环顾左右,似乎除了忍耐与等待,便别无他物。现在进行时,我们忍耐着过往堆积着的一切,稍稍乐观,便将梦想寄托于无尽的未来,于是,就有了所谓的等待。岁月蹁跹,在这样的忍耐与等待之中,如果你真的耐得住并且等得起,那么我建议你也可以尝试着写写小说。能忍会等,时光于你,便永远是一个抻长的过程。由此,你可能会变得像一只乌龟一般的缓慢,从而错失了周遭的果子,但你的目光不免也会日渐悠远,以一个不合时宜者的姿态,收获更加亘古的方物。而一个不合时宜、目光悠远的人,不去写写小说,岂不可惜?
——我们拥有艺术,因此我们不把真理当基础。
这话说得多铿锵,同时又多悲伤。那么换一下无妨:
——我们拥有忍耐与等待,因此我们不把现实当真理。
忍耐与等待,于我而言,堪可与“艺术”同语,更何况,现实亦绝非真理的必然基础。
我将自己严格意义上的写作伊始,确定在2000年。那个时候,我刚刚有了自己的儿子,年不足而立,却装模作样,提笔就老,是一副暮年的腔调,写下了《锦瑟》那样献给苍老者的篇章。十二年过去,当我脑袋上真的白发杂生时,我却更愿意去重温一场颟顸爱情的滋味,乃至,去猜度一个女人的成长史。这些,都不是狙击枪射程之内的东西。
所以就有了这部《战事》。
发生在天边的世界风云,却对应着一个女人的爱情与成长。这,就是一个瞻前顾后、目光迷离、永远活在忍耐与等待之中者的文学观,甚至世界观。
十二年,中国传统的一个生肖轮回,我的儿子进入了他的第一个本命年。大世界依旧轰轰烈烈,小命运也依旧幽幽暗暗。堪可自慰,我那双眺望已久的眼睛,又开始了还童一般的回溯。我愿意重新回到那些多少显得少不更事的情感当中,感同身受,就像当年站在报纸栏前替世界格局无端忧愁一般,去体会某些也许自己早已离丧了的滋味:倔强的爱,憔悴的青春,却鲜有无可原谅的仇恨——这些,都可以视为《战事》的核心词汇。
说一说傻话吧,不傻不是爱。所以,当张树那样一个粗鲁的少年,对少女丛好说出“我怕你羞”这样的傻话时,我觉得,我这样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一颗心,再次因为自己笔下的人物,而变得柔软。
“如果,明年这时候,我还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么,就请你爱我吧。”
这样的句式,傻吗?多傻。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可杜拉斯这样的句式,就不傻吗?多傻!
但是,经历了倔强的爱与憔悴的青春之后,丛好想,如果现在,有一个男人走向她,对她说出这样的傻话,那么她就会爱他,没有条件地爱他。可见,与杜拉斯一样,丛好就是一个鲜有无可原谅的仇恨的人,就是一个我心目中的忍耐者与等待者,她的目光必定悠远,而且,我也相信,在“战事”一般的爱情乃至生命中,面对近距离掩杀而来的伤痛,和光同尘,这样的人,必定终获全胜。
这是农历壬辰年的正月十五之夜。写下这个后记之前,刚刚去看烟火。归途中,一只幼犬在人群中仓皇地被儿子抱起——它丢了主人,或者主人丢了它。就此,我的身边起码会在一段时间内有一只幼犬的陪伴了。本来,我想给它起名叫“张树”,但立刻便觉得太“当下”了一些,几乎便是“狙击手”的思维。于是,它便被叫作了“上元”。有时候,以实入虚,世界反而会在我们眼前退后几步,平添一段我们瞄不准,但可资安静着去惆怅的距离。
《战事》是甘肃省委宣传部的“重点文艺资助项目”,这也是它最终成书的契机之一。
这部小说历时弥久,从三万字,到六万字,到十余万字乃至如今的定稿,《作家》的王小王,《清明》的舟扬帆、苗秀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的王彦山,一路搀扶了它。他们中的一些人,如今已成为我严格意义上的挚友,在我眼里,他们当然是瞻前顾后、目光迷离的家伙,所以,和丛好一样,和光同尘,这样的人,必定终获全胜。
2012年2月6日(农历壬辰上元日)于香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