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玄: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
吴玄是温州人,温州是富庶之乡,吴玄却是一穷人。他甘愿做一个穷人,我猜想,并不是为了文学,而只是因为穷本身。在这世界的极少部分人群里,穷是个太迷人的字眼,具有某种抽象的意义,可以上升为一种精神。吴玄也是这样的人。这些年来,他大概是和穷恋爱上了,主动委身追求它,他得手了,很为自己骄傲,私下里常会窃笑两声。
这是一种疯狂的状态,自然也是一种下滑的状态。下滑能带来快感,下滑是轻的,又是痛的,又是虚无的,又是莫名其妙的;较之下滑的快感,飞翔的快感简直算不了什么。我看过一则新闻,一个美国富翁锦衣玉食过了一辈子,待到年老的某一天,突然捐赠了所有的财产,穿着破衣烂衫沿街行乞去了。他遭人唾弃,一年年地老了,有一天清晨,他被发现躺在街头的垃圾箱旁,他已经死了。
这是什么?我的解释是,这是人性里的一条幽深小径,这小径里有诗意。这世上总有一部分人,他们固执,沉迷,他们把生命当作一件作品来经营——这作品里有狂想。吴玄也有过类似的狂想,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老了,也穷困潦倒了,就坐在街头晒太阳,然后头一歪,哐当一声就死了。以吴玄目前的状态看,他很有可能实现这一狂想。我们且看这些年他是怎样努力的,他怀抱一种狂热的献身精神,一步步地往这条道上走。他先是从市委办的秘书,一纵成为电视台的一个小记者,再一纵跑到北京,成为一个京漂。这滑落是如此之大,他没有归属感,妻女都在远方,好像他还说过,他亦没有故乡——这世上少有什么地方、什么人和他是有关系的,这是他的理想。
用一句时髦话说,他这是自我放逐。他采取主动的、几乎是任性的方式,让自己迅速地往下掉,现在他不能再掉了,因为他已经掉到底了,他成功了。对一个成功者来说,吴玄以为,他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等死。
吴玄有一句口头禅叫“好玩”。我们可以这样猜测,在他往下掉的过程中,他一定觉得这也是好玩的。在精神上,吴玄继承了加缪那一路的西方传统,《局外人》是他最喜欢的小说。他们对这世界的终极解释是荒谬和虚无,他们待一切都无动于衷,无爱,亦无恨。生命有如一场游戏,这游戏中的每个人都是行尸走肉。
然而吴玄又是中国人,他身上的某根神经和源远流长的“东方”是一脉相承的,这是他精神上的一个重要分支。倘若我说,吴玄身上有古典情怀,肯定会有人笑出声来。谁会相信他是“古典”的?多年来,此人热衷扮演一个浪荡子的角色,他惯于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然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实在是个君子,一个正派人。他之所以要去扮演一个浪荡子——他扮得很像——我的猜测是:他对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很不耐烦,有嫌鄙之心。他突然一分为二了,从身体里跳出来,指着那个人破口大骂,朝他吐唾沫。
两个自己不能统一,常指桑骂槐,这是吴玄的矛盾,我以为,这也是现代中国人的矛盾。一方面,我们受着传统的教育,胸怀某种田园的梦想;另一方面,这时代有很多东西正在毁坏,待我们抓进手里,新的已经变成旧的了。什么都不是我们的,一切都在失去,所以现代中国人的虚无感是有根可寻的,并不像某些人所言,是学西方赶时髦得来的。
吴玄还有一个口头禅是“无聊”。他在北大有过一次演讲,中心内容说的是他和无聊的关系,他就是无聊,无聊就是他。他把无聊当作一种精神追求,所以我们说,这是个有信仰的人,他正以身作则,要将无聊贯穿生命的始终。他生活的常态就是一个人呆坐着,脑子里空洞无物,他也不玄想,这期间做了些什么,他亦不记得——他肯定做过些什么,谁知道呢?或许他偶尔灵光一闪,脑子里布满了密如蛛网的难堪的小心思——然而这些全不重要了。无聊不是无为,无为是一种姿态,无聊什么也不是。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突然变小了,小如蚁虫——意义就这样消失了。
几年前,写作圈里曾流行过一本小册子,图森的《浴室 先生 照相机》,我想借此来说说吴玄的写作。有一次我跟吴玄说,《浴室》里的那个人有点像你。《浴室》当然写的是图森自己——暂且这么说吧——可是在中国,我所认识的作家当中,没有哪个人比吴玄更接近图森的精神状态。这是一篇关于“无聊”的小说,看得出吴玄有点喜欢,我则是迷得不行,1998年就模仿它写过一篇《校长、汗毛和蚂蚁》,现在简直不敢看。
因为我偶尔也无聊,所以《浴室》里的意思我全懂,于我有着“切肤之感”。然而女作家往往是这样,一件事物于她们,只是事物本身,上升不到形而上的意义。所以我在这里对吴玄寄予期待,希望他能写出另外一部《浴室》,充满他自己的生命体验,很“中国化”的佳作。
吴玄是一个值得期待的作家。他这两年声誉鹊起,在评论界颇受好评,然而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野心没这么小,他有能力走得更远。我们对他的期待不是让他成为一个名作家,“名作家”是什么,不说也罢。他是有点“艺高人胆大”的,放眼文坛,少有几个他瞧得上的,当然他也瞧不起自己。
他惯于自嘲,他对写作严厉近于苛刻,他的小说少而精,《西地》和《发廊》是其中的名篇,我忍不住就会向别人推荐。然而我以为吴玄的才能并不止于此,他还会写出比这更好的小说来。吴玄的障碍是来自他自己,他注定是个苦吟作家,这两年,他几乎没怎么写作,他在干什么呢?他忙于游戏,沉醉在无聊里不能自拔。然而我以为,他一直在“写作”里,从来不曾离开过。
这才是一个作家的真实状态,他游离,困惑,焦虑;写作不是写字,写作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与他自身合二为一了。不知为什么,我只对这一类作家充满迷信,我以为,他们或许就是文学的希望所在。他们长久地沉默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吴玄的问题就在于,这两种情形他都有可能。
吴玄看到这句话,或许会笑起来,不以为然地说:死就死吧,我无所谓。“无所谓”也是吴玄的口头禅,他大概很珍爱这个词,常把它挂在嘴边。无所谓,用吴玄自己的话说,就是“游戏精神”。游戏在吴玄的字典里,应该是个重要词汇,他视它如人生哲学,曾专门撰文解析,在此不再赘述。我想说的是,游戏和无聊,是吴玄这一生的两个关键词,成为解释此人的重要注脚,理解了吴玄是怎样无聊的,就明白他为什么会去游戏,这两者是一种同宗关系。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私下里以为,我对吴玄的揣测不算太离谱。
谢海与我们
谢海与我是同年、同乡。这两样或许有助于我们成为好朋友,强化我们对于时间、故土的共同记忆。换句话说,我们有着共同的成长背景,从小孩子到青年时代,我们走过同一条街衢,逛过同一个公园。极有可能是,我们曾有过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朝我做鬼脸,扬拳头,我快步跑开,觉得这小朋友无聊得很。
我们真正地擦肩而过是在1994年,我家搬到他家附近,相隔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周遭的地标是报社、二院、楚秀公园、清晏园……那时我已开始写作,在淮安,算得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学新秀了。而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一个叫谢海的同龄人,同样小有名气,他得家庭滋养,自幼随父习画,和当地的文艺界浸濡很深。没有人跟我提起他的名字。
我每晚出来散步,想必一定走过他家的门前窗下,然而他不在里头,早于一年前离开,到北京晃荡去了;一年后我也背起行囊,步他的后尘,到北京去念作家班,而他再次离开,去杭州念了中国美院。我想冥冥之中我一定气坏了,决定从此拉倒,再也不要跟他认识了,于是我便回了南京,再次念了作家班。
我在南京一待五年,写作,发表,等待成名;与此同时,谢海在毗邻的杭州做着同样的事,习画,积累,蓄势待发——我们均“成名”于二十七八岁时,或许他更早些。我在南京的朋友多是作家、诗人,零星认识几个画家,但并无深交。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时谢海常往返于宁杭,和南京的艺术界颇多交往。或许曾有过这样的夜晚,我们坐在同一个酒吧里,多半是“半坡村”吧?昏暗的灯光底下,我们分桌而坐,我和搞文学的在一起,他和搞艺术的在一起。间或,两桌中的熟人会握手寒暄、点头示意,我和谢海抬眼看去,也许看见了彼此,但却不知对方是谁。
后来我离开南京,辗转北京和广州,而谢海一直待在他的杭州。这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今年夏天,谢海来穗作学术主持,女画家张灵来电,说要介绍一个同乡与我认识。不得不说,这次见面是各种巧合的结果,三人的时间都不凑手,也未见得非见不可,也差点就不见了。无论如何,那天下午我走进张灵的工作室,看见了一个“文艺青年”,他谦和、机敏,话不多,讨人喜,一副乖乖仔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听闻谢海这个名字,在美术界算得上一个腕级人物了。我因为不属于他那个界别,这话便一听而过。
真正让我感念的,是他早年的文学青年经历。就是现在,他浑身散发的“文青”气息,也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思。这气息生在他的骨子里,慢慢藏不住了,便溢到他的神情、样貌、行止,总之他是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和文艺的东西。那天,我的神情一定慈祥之极,我是一看到“前文青”,心里便要生慈悲的,只为他们曾是自己人,为了文学曾经照亮过他们——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是否做过“文青”,成年后到底不一样些。
我自己是搞文学的,并不愿太强调文学的重要性,然而至少有一点,文学引发阅读,而阅读之于文艺的滋养,或许是太重要了。谢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读书上涉猎甚广,不拘是文史哲、地政经……他是随便翻开一本书就能读的。这样的阅读有用吗?我的理解是,也没多大用处,然而正是这些没用的东西,构成了一切文艺的基底。经年累月地读下来,人与文字就会亲近,由文字及己,及人,及世界,然后一个转身再回到自己——上帝就在这一转身间,为他打开一扇门也未可知。
这便是我和谢海的初相识,聊了些阅读的事,使我感动不已。未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以为美术界是不读书的,其实即便是文学界,现在也少有真正的读书人。我的意思是,作家只读文学,类似于画家只研究线条、光影一样都算不得读书人。我也是写作很多年后才意识到,文艺是专业不得的,它本是一场玩儿的事,不能太认真,又不能不认真,而是介于有无之间,做些不相干的事,读些不相干的书,想些不相干的人……文艺或许就有了。
基本上,这也是谢海的意思。我与他相熟以后,才知此人调皮得很,那初见面的文雅全是装出来的。不妨说,他是个地道的玩家,惯于吃喝、搓麻、胡说……隔不上几天,他就要外出周游,机场才是他的家。他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人人都宠着他,却怎么都宠不坏他。谢海本质上是个好孩子,他的被宠,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聪慧机智,另一方面却是得益于他的策展人和评论家身份——吊诡之处也在这里,他作为策展人、评论家,做的事本该是绿叶扶红花,现在却颠倒了,他成了红花,绿叶们都围着他。
谢海清楚这一点吗?他太清楚了。众所周知,艺术圈是个巨大的名利场,其程度较之娱乐圈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海作为着名推手,类似于导演和制片人,是能叫人一夜暴发的。然而有一次他却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坏过规矩。我以为自己是听明白了,他手中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但一直以来,他都慎用这权力。
我敬重谢海的正是这一点,内心有标准和尺度,不管时代恶俗到何等程度,他都岿然不动。支撑这岿然不动的是,第一,他不缺钱,养活家小当没问题,谢海的心理是,他知道自己有生财之道,却抵死不走这条道,这是何等的幽默。第二,他生于文艺世家,从小的生活环境是,家里养了一批食客,成天开着流水席,吃完一批,又来一批,很多人是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这样的家庭,我听了也是大开眼界,有孟尝君之风,现代中国是绝少有了。
成年后的谢海,继承且变通了这家风。他也养了一批人,不拘是助手、朋友、同行……他都在准则允许的范围内,无偿地帮助他们,变着法子喂肥他们,自己却不落一个子儿,为的是别人不得不反过来养他。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被包养,成为被他养肥的人的食客,他要满世界做食客,所到之处,花团锦簇,有接机、欢送,食宿费不必自己付,他不带钱包就能上路,不拘是五星级还是小酒馆,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其乐融融。
我疑心谢海在美术界算一个穷人,他是穷老板在养着一群阔人,成天起劲得很。像现在他在杭州,出行照样还是公交车,他沉迷于这样的生活方式,与其说是质朴,毋宁说还是因为好玩。他是变换花样在玩儿,一般来说,富人是玩不出新花样的,无非是一掷千金,莺莺燕燕。于是谢海灵机一动,止于做一个穷人,然而他又不是真的穷,但他打滚撒泼不做富人这也是真的。
我想谢海是太懂得钱的意义了,他毕竟经过了那一番,每月从他手里流过的银票何足以百万计?早不当回事了。因此,他但凡能把生活维持在一般水准,就彻底撒开了这东西,再不受这劳什子的约束了,坐公交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