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活泼的主妇,她在家里备了水果和鲜花,她擅长与一切人交往,尤其是我的男同学们。她侧倚在沙发的扶手上,抱着胸,很倜傥的,很知识化的,以一个成年女人温和的口气说道:“噢,是真的吗?”——仅仅在十年前,我母亲还是个有相当风姿和气度的女人,那时她也不过才四十多岁。她是个会计师,喜欢戴平光镜。我常常想,她要是生在很多年前,法国,那又会怎样呢?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沙龙夫人吗?
总之,那些年,它是我一生最光华的时段——我很年轻,我父母也不衰老,我们身居小城,然而我们的思想并不为地域限制,我们过着最先进的物质生活,财富和幸福在那十年间曾紧紧地亲密过我们……我父亲在报社做老总,他温和而肯定,他是我今生见到的最有魅力的男子之一,客观地说,他的容颜长得确实地道……
至今,我不能想起那些岁月,它再也不会有了。我如鲠在喉。
我母亲代我喜欢上了那些男生,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肘悄悄抵我,她是过来人,她懂得,一个女人,即使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她也应该用一些小手段来笼络男人。那些男人,在十年前的某天,我们家的客厅里,他们还算不得男人,他们是男孩子,和我同处妙龄。他们的脸庞很洁净,他们温雅,有判断力,前途无量。
我闲适地靠在沙发上,这种场合我很欢喜,也因欢喜而沉默。我更多地和女同学说话,我认真地做着手势,眼睛看到她们的眼睛里去了。偶尔我也会说俏皮话,我的话里有一些善意的讥讽。
我的那些可爱的、亲如兄弟般的男同学,在很多年后,我才确定,我曾经爱过他们,我爱他们爱得那样深,直到今天,想起他们的时候,我会在黑暗里静静地淌眼泪。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当时我太小,也心高气傲,我所要的爱情——它在远方,它不容易得手,它不具备物质性。
我们在客厅里谈笑风生的时候,我妹妹便踅在沙发的拐角,或者假装到隔壁房间里取东西,她从桌椅和人群间走过。那时,她还是个小不点。青春,爱情,物质,人生……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便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了。她懂得,一个人(比如是我),她的情感走向,在某天下午客厅的闲谈里,就已经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一定觉得没意思透了。
她一点点地安静下来,虽然有时候也会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可是成长的力量,在她身上确实渐渐地睡着了。她变得坚忍、理性,也因此而美好。对于这整个的世界,她是个透彻的现实主义者,她丢弃了理想。
她重新活泼了起来,即使在高考失败的那个夏季,她也常常笑出声来。她的笑声是真实的,发自肺腑的,然而也有些夸张。我猜她在背地里一定哭过。她格外地能忍受肉体的痛苦——心都伤过了,肉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并不知道我妹妹在我离家的这七八年里,她经历了什么,她过得怎么样,她常常受到打击吗?总之,这七八年里,是她从一个女童成长为少女的过程,谢天谢地,她成长得不错,还算顺利,过程也许很曲折,有过很多疼痛,心酸得足以让人落泪,然而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她是一个明朗而健康的女孩,今年二十一岁了,在大学里念法律专业。
她一步步地往前走着,对于人生的劫难,她和我一样,有着足够多的准备。可是有一点我们是不一样的,那就是对于情感的态度。她对我说,她大学毕业就结婚,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这方面是她的前车之鉴,她不喜欢我过单身生活。我说,那你有男朋友吗?她犹豫了一下,说起本班的一个男生正在试图接近她,他很可爱,也有些痞,大约也不太有什么前途。她问我,她该怎么办呢?
我也犹豫了,在择人上我没什么才华。因为爱她,我希望她过得快乐,又很安全,而这几乎是不可兼得的。这么多年来,她在情感上,一向是小心翼翼的,又是落落大方的,她在纠正我。然而谁知道呢,要知道,她是我妹妹。
老少咸宜的人
老孟这人,我可能写不太好,因为他太生动了,以至于有很多约束。他本名叫孟繁华,文学评论家,沈师大教授;朋友圈里都叫他老孟。
在认识他之前,我就听到过许多他的趣闻逸事,诸如他如何可爱、风趣,如何好玩。听得多了,难免有些好奇,心里想,有机会可以认识一下,看看是何方来的妖怪。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2002年夏天的一次饭局上,那天中午,一群人聚会看世界杯——中国队对巴西队。那天老孟也来了,一本正经地坐在席间,话不多,戴着眼镜,举止斯文,堪称一个风度翩翩的儒生。然而我还是有点失望,私下里跟戴来说:好像不好玩嘛,正常人一个。戴来说:他需要喝点儿酒。
我不知道那天老孟为什么没喝酒,也许他正在戒酒?也许饭桌上没酒?总之,我是后来才知道,老孟喜欢喝两口。
酒之于老孟,那就像水之于鱼,更准确地说,就像漂亮女人之于一个情种,明知道沾上了会有很多麻烦,却身不由己,以一种飞蛾扑火的精神扑上前去。关于老孟的酒事,我不能写太多,他嘱咐过我,第一,他的师友们早已写过,我再写纯属多余;第二,他主要怕太太看了不高兴——她既管不了他的喝酒,总可以限制他酒名远播吧。
于是我便问他,那可不可以写点八卦呢,听说他是很讨女生喜欢的那类教授。
老孟断然否认,他从来就不是招蜂引蝶的人,他眼里只有老婆。
所以,我这篇文章就很难写,我不是写给一般的读者,这读者里既有他的老婆,也有他的学生——泛泛而言,这是两股微妙相抵的力量——要想哄得各方读者都开心,还要托出老孟的高大形象,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在这里,我还是要说真话,虽然老孟限制多多,他是逼着我在钢丝绳上跳舞。
我要说的第一句真话是,老孟夫妻和睦,情投意合。他太太是有名的美女,我虽不认识,却在一本杂志上目睹过她的芳容——那是随老孟参加某个笔会的旅行途中——生得风姿绰约,气质超群,衬得旁边的老孟形容卑微,只配做她的随从。老孟常把太太随身携带,有一次应我们要求,拿出照片来让我们观摩,在众口一词的夸赞声中,老孟并没有昏了头,反而很谦虚,嘴里嚷着“就那样”“一般般”,直令我们乐不可支,因为他那副神气活现的神态,俨然把太太当成他家里的一件私藏!
老孟天性开朗,说话诙谐,是典型的乐天派。据说他在家里也是这样,常常开玩笑,笑得他们家保姆不能擦地干活。他得意地说,我们家总是欢声笑语。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老孟人缘极好,有他在的场合,我们总笑个不停。倘若有一天他突然变端庄了,我们便怅然若失,端庄的老孟还是老孟吗?当然是!只是风趣的老孟更使我们感到亲切。老孟是亦庄亦谐,亦张亦弛,属于那种老少咸宜型的人物。
然而我们喜欢跟他相处,并不全因为他会逗趣,更因为他的单纯、透亮,少心机,无城府。他对人不设防,很少伤及无辜,却容易被无辜所伤——他会介怀吗?也许,不过很快就忘了。这与其说是他的宽容,不如说是他的憨性。某种意义上,他是一个未长熟的大顽童,但他顽皮得恰到好处,顽皮得使人莞尔、喷饭,却不使人头疼、难堪。
其实熟人圈里,像老孟这样的愉快人物总有一些,伶牙俐齿,活色生香,但老孟的不同在于他的适度,他知道场合。这里头有分寸的掌握,我不认为这分寸是老孟度量出来的结果,这是他的天性和本能。据我所知,他很少臧否人物,也极少言语刻薄,当面是这样,背后也是这样,这不是世故,这是他的温柔敦厚。还有就是,老孟很懂得“承让”,倘若聚会中另有一个伶牙俐齿的人物,那么老孟便宁愿当听众,和我们一起咯咯傻笑。我们问他,你为什么不表现一下呢?他朗声回答:红花也需绿叶扶。
老孟就是这样一个人,机敏、善良、谦逊……品格上堪称君子。我前面拿他和女学生开玩笑,其实是冤死他了。有一次他跟我们聊天,聊起现在颇为流行的师生恋,老孟义正词严地加以痛斥,他认为这是教育行的底线之一,这事碰都碰不得!我不知道老孟在学生心中是怎样的形象,心想若是这副脸孔,女学生是很难对他有想象力的。
其实关于老孟,还可以写上很多,但因为篇幅的关系就此打住。我们平时只念记他的乐天、风趣,却不知他和我们一样,也有很多困苦烦愁,他不能解开这烦愁,只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跟我们一起相处,只给我们想要的——我们要的是花团锦簇,欢声笑语;倘若有一天我们心有所感,想跟他聊点“虚空”,他自然很配合的,先点上一支烟,架着腿坐在椅子上,神情真诚而庄重,他说着说着,我们不知为什么又想笑了,老孟很茫然地,拿手摸了摸后脑勺,他知道这话题是谈不下去了,随之神情一变,一脸生动活泼。
向可爱的老孟,问好!
永远的少年
战军身材颀长,面目清秀,在作家圈里称得上是偶像级人物。他任教于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有一次,我读到他一个学生写的文章,才知“小施老师”的魅力并不限于文学圈,而是波及他所任教的整个大学。那篇文章写得很生动,听口气像一女生,毕业已有一些年头,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她的学生时代:男生,暑假,文学梦,还有小施老师。
小施老师上课很精彩,我能想象他拿着讲义走进教室的样子,那一定也是施施然的。他穿着白衬衫或是圆领T恤,那袖子一定是挽起来的。他站在讲台上,把讲义一搁,放眼前方,或许他先咳嗽了一声,或许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抿嘴微笑了起来。他那微笑完全是无意识的,却能在刹那间把底下的年轻人照亮——这就是偶像的神奇所在。换句话说,偶像就是无条件的,不论何时何地,或笑或颦,哪怕他随便打一个喷嚏,也会使人心疼感动、欢喜莫名!
那天他上的是“文学赏析课”,说老实话,这类课在有些教授非常难讲,在小施老师却是驾轻就熟;因为他深谙文字之美,他亦懂得,一切美的事物都是不可言说的。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文学”给直接念了出来,他挑了一些名篇名章,如《金蔷薇》等,用他那清朗的声音、抑扬顿挫的语气,他的神情一定平静之极,这不是说他不用感情,他只是要深藏住这感情,让“文学”从他的声音里自然而然地呈现。他大概很少跟学生说些什么,只是在诵读的间歇,偶尔会停下来,告诉他们什么是好的,好在哪里。我能想象,多年前那个炎热的下午,小施老师就是这样和他的学生在一起,在那短短的两课时里,身和心突然分离,他们的视线跃过窗外的树木、阳光,直看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感谢小施老师,在文学渐被冷落的今天,他动用偶像的号召力,使文字重回人心,至少在那个夏天、那间教室里,他使文学找回了尊严。
文学也馈赠小施老师以活力,当然,他一向是有活力的,但是活力到在课堂上一展歌喉的地步,却是其他教授不可比拟的。小施老师天生一副好嗓子,却说那天他刚念完文学,便又有学生请他唱歌,他是那样好心肠的一个人,还不知道怎样拒绝人。他把眼睛略低了低,突然笑了,他笑得那样腼腆,简直有损偶像的尊严!偶像怎能有求必应呢?可是小施老师管不了那么多了……大概在他引吭高歌的那一刻,他甚至忘了他的教授身份,他把自己当成全体学生的兄长,他身上那一种邻家气息,像是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作为教授的施战军,我了解得并不多,我未能有幸做他的学生,却好歹和他成了同行。对于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作家来说,战军也像我们的兄长。这十多年来,他其实是见证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从写作到生活,这期间发生的种种变化,内心的世故沧桑,人和事的层峦叠嶂……这一切的一切,他未必都了解,可是他一定能懂得。他懂得了,却一句话也不说,在我们面前总是微笑。他较我们年长四五岁,单纯,面嫩,看上去像青年,心思却很少年,有他罩着,我们便常常沉浸在一种幻觉里——似乎这是很多年前,我们正待长成,四肢舒展,额头光洁,偶尔会眯缝起眼睛,那眯着的眼睛里是人生的空荡荡。
说来奇怪,我和战军算是很熟的朋友了,认识近十年,这中间总有五六次见面,却从未认真谈过些什么;自以为相互了解,真正观照却又显得面目模糊;私交很好,但极少联系。我记得这十年中,我们只通过两三次电话,其中一次是我刚调来广州,有一天打电话给他,他接听了,非常高兴,我也很高兴,为自己在这个时候总能想到他;还有一次,是我去普陀,他得知了,委托当地的一个作家朋友杨怡芬接待我,那天他忙坏了,电话在怡芬和我之间不停流转,他是那样细心的一个人,他希望我和怡芬能做朋友。
战军生于1966年,今年四十二岁,正处于他一生中的正午。他挺拔,明朗,内秀,纯良。倘若我称他为偶像,他一定以为这是开玩笑,然而这是真的。女作家群体里,他的粉丝极多,只不过因为谦逊,到末了他把她们看作了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