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敌人依仗人多弹足,三五成群地端着枪、举着刀向八十一团阵地冲过来。东南的土墙被轰开了一个缺口,敌人纷纷拥进来,三营部队同敌人展开了白刃格斗。士兵的大刀开始在敌群中挥舞。人们的脸都变了颜色,刺刀和刺刀交刺对杀,发着当当的响声。手榴弹像成熟的果子一样落在人群里,带着沉重的声音爆炸开来,把无数个活着的和死了的人抛到天空里,又很快落到地上,炸成一块块的。张道庸指挥全团上下,凭着手榴弹、大刀和长矛,甚至木棍,同敌人拼搏,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马上堵上去,硬是不让敌人突进来。碧血染红了皑皑白雪。直到黎明时分,八十一团终于打退了敌人十多次冲击,保住了围子。而八十一团本身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硝烟慢慢散了,飘浮在空中和晨曦融成一片,围子周围处处凝固着血泊,躺着一具具战马的尸骸。敌人退了,天也快亮了。张道庸不敢有丝毫松懈。按习惯,天蒙蒙亮时,他总要带着参谋人员或全团连以上干部,沿着围墙走一走看一看,一边观察围子外面敌人的动静,一边鼓舞围子里面参战人员的士气。团长是他们的主心骨,见到团长过来,就是个瘪轮胎也会马上充满气。谁都知道,张道庸平时就爱找战士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他开的玩笑会令人吃惊:有时会乘某个战士不防,突然从其背后来一个扫腿,摔得战士仰面朝天,逗得大家哄然大笑。可是训练或是打仗,他像换了张脸,非常严格,没人敢跟他开玩笑。
他沿土围子走了一圈后,立即召开团党委会,提出了敌主攻方向和我军的对策。他认为,根据敌炮火和兵力调动情况,敌主攻方向是在东北角,因而八十一团的防御重点应放在东北方位。为及时支援告急的方向,有必要在全团范围内组成坚强的战斗突击队,作为团的预备队。吴辉庭完全赞同他的分析和决策。于是,立刻调整了全团的战斗部署。同时,为了能长时间坚持反围攻战斗,他们要求各级指挥员注意爱护战士,夜间和战斗间隙,尽可能组织大家轮流休息,以保持体力。
这个时候,不仅是因为张道庸战时的威严,也因为大家生死相依,谁也没有一句牢骚,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因为形势一天天紧迫,生存都变得困难起来。敌人像铁桶一样的围着,即使不进攻,也可以边打边补充,而红军的枪弹却是打一颗少一颗。战士们衣着单薄,在刺骨的寒风中,人人冻得直打哆嗦。在战斗间隙,只得相互依偎着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驱散严寒。而敌人则在围子外边挑衅地叫:“你们打嘛!你们没有子弹了,你们手里的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战士们听了气得牙根直发痒,有几个人沉不住气,提着枪就要往外冲:“捅死一个够本,捅死两个赚一个!奶奶的,这股气受不了!”张道庸也不过24岁,正是血气方刚,要是个士兵,他保准会第一个冲出去和敌人拼。可他现在是团长。一团人像个担子压在他的肩上。从上肩的那一天起,他的一切思维都不再属于自己,一团人有一团人的责任,拼了自己有啥用?这副担子压住了他的怒火。他尽力解释着:“同志们,不能去硬拼呀,我们要保存力量,寻找有利的时机,消灭更多的敌人。没有子弹,我们手里还有大刀,过去我们不是靠大刀、长矛把敌人打败了吗?”光讲不行,拼大刀的时候就要到了。他把营、连干部找来,专门研究和敌人拼大刀的技术战术,他们会了,回去传授给战士。
3月2日,敌人首先用山炮轰击红军阵地,炮声一停就冲锋。敌军在督战队的威逼下,像羊群似的猫着腰冲上来。红军战士从坍塌的工事里、弹坑里钻出来,抖掉身上的土,瞄着前面的敌人,因为子弹少,只能等到敌人靠近时才开枪,以便百发百中。在山炮的轰击中,吴辉庭不幸负了重伤。开始,还能坚持着在阵地上和张道庸一起指挥战斗,但后来张道庸发现吴辉庭许久不出声音,人慢慢地往地上坐。他过来看时,吴辉庭已经精力不济。张道庸焦急地喊着:“老吴,吴辉庭!”吴辉庭目光凝滞,鼻孔里气息很微弱,已经神志不清了。张道庸赶紧叫人用担架把他抬下去。他抹下帽子擦擦脸,又回到了望楼。
敌人在缩小包围圈,进攻路数也加多了,梯队重叠,步步推进。特务营把守的阵地告急。张道庸带着预备队跑过去增援。刚一出门,就见五六个马匪沿着墙根迎面跑来。为首的只离他几步远,那家伙头戴蓬松的大羊皮帽子,一身黑制服,留着山羊胡子,提一口鬼头刀,后边的几个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枪,一个个凶相毕露。张道庸一见他们,心头的火焰直冒,他拔出大刀便砍了下去。那个马匪右边脸皮连着耳朵一起被砍了下来,但并没有完全砍掉,头还连接在颈子上。霎时鲜血直喷,张道庸手上和身上都溅满了血点。那个马家军的身子后退了一步,扑通倒在地上。又上来一个端刺刀的敌人,直对着他的胸膛刺来。从他背后闪出一个战士一把将刺刀攥住,又有几个战士上来用枪托敲碎了他的脑壳。张道庸提着大刀,背后跟着一群战士左冲右杀,冲到哪里,哪里便闪开一条血路。正杀得痛快时,背后拥来一群敌人,开了枪,张道庸身子一歪倒下了。当敌人赶到他跟前时,他跳起来,抡动大刀又杀起来。许多敌人的脑袋像落了蒂的西瓜从肩头上滚落下去。
张道庸真的受伤了,好在没中要害,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手臂。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压住伤口,血立刻将他的手染红了。他眉毛忽闪,厉声命令预备队:“敌是优势,我是劣势,不把敌人打退,我们将无立足之地!快,拼死夺回阵地!”
敌人又一拨一拨地扑上来了。八十一团的所谓阵地,大多是些两三尺高的断垣残壁,敌人的枪弹打得这些矮墙上的土块四处飞溅。战士们谁也不轻易开枪,每个人的子弹带只有可数的几粒子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使用的。敌人也许清楚这一点,冲锋时已经敢直起腰,喊着声,端着刺刀。当他们离土墙只有二三十米时,一阵手榴弹冰雹似的飞了过去。有一个机枪手,看见敌人冲上来,也不隐蔽,伸出半截身子转动枪口扫射。把敌人打败后,用袖子抹了脸上的汗滴,一歪身子就倒下去了——他并没受伤,而是连续的恶战,使他疲劳到极点,倒下就睡着了。
二次回到倪家营子来,已经血战了七天七夜,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特别是没有水喝。倪家营子只有几口井,水位低得不能用水桶打,只能吊人下去用瓢舀。井边各连的炊事员急得没法,一个连一天都没喝上一口水了。张道庸的水壶里灌的是酒,已经喝得嗓子眼冒烟了。没有水,炊事员只好把米袋里的一点米倒出来,上锅炒炒吃。西路军已经困难到了极点,守住个空围子又有何用?已到了非突围不可的时候了。
陈昌浩这时也捶胸顿足,痛感重返倪家营子是最大的失策。徐向前没有埋怨他,这个时候最高领导层需要攥紧拳头。
5日夜,当敌人还蜷缩在帐篷内酣睡时,张道庸带着他伤亡过半的队伍,人掩口,马裹蹄,悄悄地从土围子东面撤出倪家营子,沿着祁连山山脉向东急进。路上,不少人都在暗自思忖:要不是张团长指挥得当,第八十一团也许早已不复存在了。因为有几个团就是这样全部覆灭的。
尽管失败,西路军作战之英勇令世人震惊:比如三十军二六三团、二六四团为掩护总指挥部和其他部队,与敌人在自己的阵地上血战。二六四团被敌压迫在一道峡谷里,二六三团被分割到另一条山梁子上,都和马家军扭成了一团。大刀砍卷了,刺刀折断了,子弹打光了,喉咙嘶哑了,鲜血染红了峡谷。战士们衣服撕成了碎片,几乎一丝不挂,在同敌人扭打、撕咬、格斗,抱住敌人,一同滚下山崖。二六四团全部拼光,二六三团也大部牺牲。
张道庸对这场血战印象太深刻了,以后辗转南北,打了不知多少场恶战,都没冲淡他对这次血战的记忆。
石窝分兵
1937年2月,倪家营子血战之后,西路军全部兵力已由西渡黄河时的两万人减少到不足万人。指战员们一直浴血奋战,几乎全凭肉搏格斗。部队经过几个月的消耗,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退到石窝一带的山上,已是斜阳晚照。
石窝,是祁连山主峰的一个山头,山顶是平的,是牧区的夏季牧场。“自古石窝一条路”,它的东面是悬崖绝壁,悬崖下面怪石林立,像波涛汹涌的巨浪,南边是挺拔突兀的祁连雪峰,西边是架鸡岭。所谓“一条路”,实为一条河,即北边的杨马河。它发源于石窝,北流而东折,夏季祁连山冰雪融化,它就是一条河,枯水期就成了沙滩路。
西路军剩下的师团以上干部还有二三十人,部队只剩1000多人。这里海拔有6000米,空气稀薄,好些人都有高山反应,伤员们更难受,躺在冰冷坚硬的山石上,不时发出低微的呻吟。现在,枪膛是空的,米袋是瘪的,个个饥肠辘辘。几个领导在山顶举行会议。看着眼前的情景,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将们禁不住热泪盈眶。警卫员们也都是个个簌簌掉泪。会上决定将部队分成三个支队,在祁连山左右两翼大山打游击。部队改变了原来的组织结构,陈昌浩政委和徐向前总指挥回陕北,由西路军政治部主任李卓然、副总指挥王树声和第三十军政委李先念等7人组成西路军工作委员会,统一领导各支队。同时还编组了几个小游击队。其实在这种地方打游击,冰天雪地,渺无人烟,四面又有马家军追捕,别说打游击,就是生存都很困难。
徐向前是被陈昌浩从阵地上叫回的,对此并无思想准备,主将弃军而去,他难以接受,对其他委员说:“这支部队是我们从鄂豫皖带出来的,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回去干什么?大家都是同生死、共患难过来的,要死死在一块儿。”他知道两个领导人离开部队将要造成的影响。
陈昌浩劝他:“这是军政委员会的决定。向前同志,你如果不走,目标太大,很不安全,不利于部队的分散行动。”这话当然也包括指他自己。
“你们走吧,赶快回去向中央汇报。”也有人这样喊。
为了摆脱全军覆灭的厄运,徐向前、陈昌浩带着30多个人,拉着马,默默上路了。
50年后,当徐向前回忆起这段历史时,感慨万千:“……散会后,我还想动员陈昌浩,不要回陕北。我拉着他的手,恳切地说:昌浩同志,我们的部队都垮了,孤家寡人回陕北去干什么,我们留下来,至少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我看还是不要走吧!陈昌浩很激动地说:不行,我们回去要和中央斗争去!我那时的确不想走,但没有坚持意见坚决留下来。事实上,李先念他们,并不想让我走。我迁就了陈昌浩的意见,犯了终身抱憾的错误,疚愧良深。”
副总指挥兼九军军长王树声率右支队在祁连山、康龙寺一带打游击。他命令张道庸带领全团剩余的数十人向北行动,插到敌人背后去,以吸引和钳制敌人。王树声说:“我们支队的作战任务,就是紧紧钳住敌人的主力,好掩护我三十军摆脱敌人,向西行动。现在由你带领一支小分队,作为我们支队的先遣队,在前面先头开路,向北行动……这个任务很艰巨,也很光荣,就看你怎么完成!”
张道庸没有二话:“只要我死不了,就能完成任务!”
军情紧急,王树声也没多说:“好,你带领小分队出发吧,我带领主队随后跟进。”
难办的是伤病员。右支队名义上有上千人,实际伤员占了一半。于是支队领导下了狠心:每个伤员发给五块银元,分散突围,自寻出路。
这些出生入死的人哪里肯依?他们知道,在这里,健全人活着都困难,身上有伤病,离开部队基本是死路一条。有些伤病号开始骂了:“你们逃命,不要我们了!”
“我们不走,我们就等马家军过来给颗子弹了!”
也有些本来有伤的,干脆撕了绷带,硬说自己没病,或是伤全好了。
那时,张道庸也去做劝说工作,其实他也说不出多少话,只是默默地在一起坐一坐,叹几声气,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一天。最后,张道庸给每个留下的伤员手心里放上五块银洋,又从怀里拿出他自己的几块,给重伤者加上,抹抹泪,走开了。
要拖住敌人,又要不被敌人吃掉,张道庸带着先遣队采取飘忽不定的战术,打打停停,敌人来了就跑,敌人停下就去打两枪,就这样边走边打,见敌人枪声稀落,便驻下等大部队到来。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张道庸不免有些发毛。这么个荒郊野外,路又不熟,离开大部队很难生存。几天过去了,仍不见王树声带领的队伍。再看看自己的小分队,因为伤亡和失散,身边只剩十几个人了。人们又困又乏,粮食也所剩无几。更令人心焦的是,支队主力不知去向,小分队该如何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