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一个一个地来,每一次有人推门而入,我跟莱昂都忍不住去瞅。我们都在急切地盼望着流萤的到来。可是我们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莱昂挨着“破产妹妹”坐,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兴致。
流萤终于来了。我有好几年没看到过她了。她一身玄色劲装,梳了低低的发髻,还真有些国际章的范儿。见到众人先行抱拳,一字一句地说:“人生的每一次相逢,都是久别重逢。”大家便都知道她刚看了《一代宗师》。眼镜男孩马上答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众人一阵哄笑。我跟莱昂去看凯威,凯威正瓷着眼望流萤。也许,真正念念不忘的是他。流萤说,她这些天都一直在练咏春拳,已小有所成,有谁不信可上前一试。那个眼镜男孩就晃着膀子上去。两人二话没说就演习起来。当然,结果不出我们意料,男孩被流萤一掌推了开去,倒退几步后几乎跌坐到地板上。这时莱昂脱口说:“好挫手!”
我知道莱昂喜欢武术,不过那是多年之前的事。我也知道莱昂对咏春拳情有独钟,曾经跟着视频学习过两个礼拜。流萤对着莱昂说:“这位仁兄,对咏春也略知一二吗?”我相信莱昂这时已忘了我跟他打的赌。我听到他中气十足地说:“我倒知道一点。”流萤道:“不妨一叙。”莱昂就是这时突然全身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犹如一颗宝石终于被人擦拭掉厚厚的蒙尘。我看到他站起来,先朝众人点点头,这才目视着流萤款款道:“咏春拳,主要包括小念头、标指和寻桥三套拳;手型呢,有凤眼、柳叶;手法倒是多些,有挫手、撩手、三搒手、左右破排手、沉桥、黏打;步法嘛,有三字马、追马。”
流萤的眼睛亮了。她“哎哟”了声,拍着小手坐到了莱昂身边,恭恭敬敬给他倒了一杯茶。众人也都满怀敬意地逡巡着莱昂。我相信莱昂也知道大家都在瞅他。他正襟危坐,面带微笑,时而颔首,时而沉思,时而目光坚定地盯着炭锅里翻滚上来的五花肉,稳稳用筷子夹起一条,放进嘴里细细地嚼。我相信在流萤眼里,连他稍微撇起的沾着肉汁的嘴角也是迷人的。
那是顿难忘的、热烈的晚餐。只有凯威挨着我喝闷酒。流萤已经不认识他了。流萤完全忘记了这个曾经让她难以释怀的小正太。他想去打招呼,又觉得很没面子。莱昂跟流萤倒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我们听到他大声地给她解释凤眼拳如何如何,又站起来耸身习练一番,拳风几乎击到我脸上。“破产妹妹”也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不停地问些关于叶问的逸事。莱昂就掉转身子对“破产妹妹”说,叶问去香港后就再没回去过,还经常去嫖妓,这些正史里都是只字不提的。流萤一看“破产妹妹”出手,马上又连珠炮般问了莱昂若干“沉桥”的手法。莱昂又调转身形去看流萤。
“他现在很开心,”凯威笑着说,“他没有白来。”
“我们该为他高兴。”
“这就是我们把他强拽到这儿的原因啊。有美女,有美酒,还有滚烫的涮羊肉。”
“他好像很喜欢她。一个男人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就会舒服点。”
“希望如此吧,”凯威努努嘴,“瞧,他们已经在互留手机号码了。”
那天晚上,我们闹腾到很晚,小红也喝多了,夹了一块又一块的肥油塞进红润的嘴巴;“破产妹妹”跟眼镜男孩一直在讨论《样样干》;莱昂跟流萤,留了号码后又切磋起拳法……
回到酒店时,莱昂洗了澡。我问他,你要出去吗?他瞥我一眼说,明天,我们还是坐火车回云落县吧。我问他,春天的时候你会邀请流萤到我们那儿看桃花吗?他又瞥我一眼说,如果你不坐火车,你自己去坐汽车好了……然后他戴上耳塞平躺在床铺上。他很高,他躺在床上也很高。我觉得他即便戴了耳塞,还是会失眠的。
第二天我们去坐火车。凯威开车送我们到了火车站。火车站很怪异,要走上百个台阶才能到候车室。由于是始发站,人很少。莱昂上了火车后,先戴上那双破手套,上面沾着的饭粒不晓得什么时候蹭掉了。后来他又窸窸窣窣地戴口罩。我说过,那个口罩很大,上面印着贝克汉姆的鼻子和嘴巴,看上去让莱昂像一个烧伤的病人。当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柔软的帽子箍在头上时,我合上眼睛假寐了会儿。我知道,一切都不会改变,一还是一,二还是二,三也不会生出万物……在火车的隆隆声中,我真的睡了过去。当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时,我看到莱昂正坐在窗户旁边,拿手机录窗外的风景。火车正顶着弥漫起来的雪色飞奔。可除了雪,还有什么好看的。依然是平原那种司空见惯的破矮平房、灰秃秃的麦田和一晃即逝的肮脏羊群。我只是盯着莱昂的那顶黑色绒线帽,迷迷瞪瞪地想,莱昂终于坐上火车了。他的口罩委实很好看。
2013年3月4日于滦南
一个“沉默”的理想主义者
毫无疑问,跟云雷喝酒是件舒服自在的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从不打“酒官司”。这样的人我也遇见过,除了天生具有好酒量,还须具备一种癫狂的气质——比如我们小镇上绰号“佐罗”的保险推销员。“佐罗”一入席就成了天然的主宰者,挨个打圈,每人一瓶百威啤酒,站着咕咚咕咚一气灌完,再得意地拍拍肚子说些叽里呱啦的祝酒词。云雷不是这样的人,你敬他酒他就喝,喝多喝少由你决定,从不驳人面子,也极少花哨的言语,脸上始终是那种憨厚的、略显羞涩的笑。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左岸文化网网友聚会上。那是次让人难忘的相聚。北京的夏天,空气里浮游着莫名其妙的热烈和甜美。那天坐了四五桌朋友。我看到云雷轮桌敬酒。后来我问他喝了多少?他笑着说快撑不住了,喝了一瓶半。喝了一瓶半牛栏山二锅头的云雷又跟我们去唱歌,他唱的《梅花三弄》。相对于他的酒量,他的歌声要逊色很多。
就慢慢熟起来了。间或去了北京,也愿意招呼他小聚。我本质上是个胆怯的人,跟仰慕的前辈或个性张扬的人相处,总会无端地紧张、不自在。但和云雷在一起就不这样。他身上天生散发着一种淡然的气场,面对面相坐,会让你觉得安然宁静,无须掩饰或卖弄,犹如一位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沉默寡言的兄长(其实他比我还小两岁)。尤其是上鲁迅文学院的那半年,因为学校离中国艺术研究院较近,我们一帮狐朋狗友常常唤他来喝酒,以致他和同事刘涛成了我们的“编外同学”。
在我记忆里,我们在酒场上只是单纯的吃吃喝喝,从没有正儿八经谈论过文学以及跟文学沾边的话题。这很好,我们都不是酸文假醋的人,我们跟那些从不读书、从不写作的人一样,有着粗糙的、真实的存在感。那是一种必要的、与生活达成某种妥协的仪式。我相信云雷也喜欢沉浸在这种市侩的仪式中。那些占据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孤独、虚无、理想和虚幻的仙境,就交给单纯的夜晚吧。我知道我和他,和这个沉默的人,在文学、在艺术上有着太多通感。比如对贾樟柯的看法,云雷曾批判过他,说他电影中的世界是一个沉寂的中国,不是“活”的中国。他只是从外部、在高处来看这个世界,这样他影片中所有的人都没有表情,或者说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麻木、忍耐、逆来顺受,而真实的中国、真实的底层肯定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生活虽然艰难,但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内在的生活逻辑。我觉得云雷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有些作家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他们俯视下的世界,只是一个麻冷的、程式化的、没有温度的扁平世界;他们俯视下的人,缺乏那种生动的、立体的、狂躁的、狂欢式的,甚至是恶毒的喊叫和抗争。
还比如谈到“底层文学”时,云雷说,如果我们将“底层写作”与“纯文学”简单地对立起来,我们就无法看到它们在反抗新意识形态与商业文化上的共同性。正是在对这两种文化和现实的反抗中,“底层写作”与“纯文学”发展出了不同的精神、艺术追求的路向。我对“底层文学”这样的理论知之不多,不过,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云雷的目光是独到的、犀利的。曹文轩先生曾经说过,今天这个世界不缺解构主义者、不缺颓废主义者、不缺向一切泼污的虚无主义者,缺的是保守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在我看来,云雷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沉默恬静,实则悲天悯人、旗帜鲜明、语出惊雷的理想主义者。
在众声喧哗的酒场上,我们不会谈这些。我们当然不会谈这些。
只有一次,我们喝多了去“鸡爪王”吃烧烤,我和他委实争论了一回。争辩的主题和某个人物有关。在对这个人的看法上,他毫无疑问是肯定的,而我是近乎决绝的否定。我记得我当时的声音庞大而急切。我是个没有理论素养的人,在这些复杂的是非问题上也缺乏精细的论证和数据,只是凭着天然的感知磕磕巴巴地跟他较劲。在我们争辩的过程中,他一直微笑。我知道我们肯定都说服不了对方,上了出租车后我们还在不停地说。下车时风大而硬,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张楚,下次我们再好好聊。他的声音浑厚温暖,让我心生歉疚。后来我偶然读到他的一篇论文。提及回老家看到强制拆迁时,他作了这样的感慨:
我们那里的情况就像是没有英雄的《水浒传》。什么意思呢,就是《水浒》中的贪渎黑暗、欺压良民什么的都有,有高俅童贯,有董超薛霸,有买刀的牛二,但就是没有武松、林冲、李逵、鲁智深、阮氏兄弟这样的人物了,就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这样的世界当然是要改变的,但怎么改变,我们不能靠武松这样的个人英雄,还是要靠“五四”的精神,因为我们要反抗的不只是压迫者,而且也包括受害者对压迫者逻辑的认同。
我佩服他这种观点:那就是我们要反抗的也包括受害者对压迫者逻辑的认同。是的,在这个已然没有道德底线的社会,那些在底层惨淡挣扎的孱弱者,正在默认他们所承受的一切,并把这种承受慢慢合理化。这是可怕的事。联想一下最近某歌星之子涉嫌轮奸事件,就会让人更加绝望无语。歌星聘请的律师团说,因其子是第一个与女生发生关系,所以不算轮奸。再看看各大主流媒体对此歌星不着痕迹的变相声援(某报甚至将嫌犯与南北战争中牺牲的将士相提并论),除了让旁观者愤懑外,更让他们犹如身陷无底的暗黑之中。我的愤怒是支离破碎的,而云雷则能将胸腹内的愤怒化成理性的、有条理的文字,给那些读到文字的人一些慰藉和光亮,让他们知晓这个世界上,还有和他们一起等待黎明的人。我深信,在中国,云雷这样的知识分子多一些,中国会变得更好一些。
和云雷争辩后不久,我们又喝了一顿酒。那次是苏童老师来北京,云雷知道我是他的粉丝,特意叫我去会上一面。由于堵车,我晚到了将近半个小时,到饭店时,云雷正在门口等我。让我惊喜的是,在酒桌上还碰到了格非老师和其他几位前辈。在酒桌上苏童和格非两位故友互开玩笑。每当苏童招呼格非“刘勇”,格非就一脸严肃地说,童忠贵怎么怎么样。我们都大笑起来。这时云雷拍着我的肩膀说,张楚,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也都是这样的好哥们。
他的手臂很有力,或许是有些微醺,他的目光何止是真诚,简直是炙热——他的大学师友们也说过,他眼睛虽不大,却目光明亮,一忽闪,柔和却又灼人。我看着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木讷、有些寡言、激动时还有些磕巴的理想主义者,廉价的伤感让我不知如何作答。后来,我重重地拍了拍他宽厚的、典型的山东人的肩膀,说:“那当然。”
2013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