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晌没吭声,后来我看到他的眼泪从下眼睑滚了出来,直落进酒盅。二锅头瞬间燃烧起来。诡异的火焰让我突然想到唐小米的那首诗:我用泪水扑火/如今/只剩下几粒盐/在灰烬里。
“你知道吗?大哥,”他耸着鼻子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棵松树下。你知道我们公司后院有很多松树吧?没事了,我就在树下练拳,练的浑身是汗了,就在树下干坐着。树老了,皮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油脂,蚂蚁长得特别大、特别肥。那天我逮了一只黑头蚂蚁,放在松针上,看它漫无边际地爬。她正好从那儿路过,就走过来,跟我一起逮蚂蚁。你信吗?两个二十五岁的工人,在松树下一起逮蚂蚁。”
“我信。”
“那天,我们谁都没说一句话。可是我感觉,这个女人就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我当时真是那么想的。我是不是很不要脸?”
“你该回家了。”
“后来,每次我们吵架,我都想起那天。她穿着身蓝色工装,跟我逮蚂蚁。她的鼻子尖上冒着细小的汗珠,我老忍不住想帮她擦掉。可我不敢。”
“孩子几个月了?什么时候预产期?”
“有时候我想,要是我跟她,坐在松树下聊天,聊一辈子,可能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了。大哥,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
“你老婆来电话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喃喃自语着,轻手轻脚站了起来,犹豫片刻又重重地坐下,“大哥……真的,那天我敬了你三次酒,你连一口都没喝。兄弟我不会介意。你永远是我大哥。谁叫你生辰比我大呢?年龄都是自个长的,怨不得旁人。”
“我知道。你向来不说假话。”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他嘴上这样说着,人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晃晃悠悠朝门口走。当我想起身搀扶他时,他已消失在盲肠般的黑夜里。拳师的腿脚功夫委实很好,我怀疑他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步行到了猎户座。
我爱这花花世界
铁中轩经常穿黑色或绿色的连帽上衣,比电视机还方正的脑袋费劲地缩在里面,像个不得志的杀手。因为有强迫症,他走路时总是像痔疮患者那样叉着腿——他必须把红色的地砖和白色的地砖分开,然后一心一意地跳格子。
那天,我们吃了顿油腻腻的烧烤。这是多年来最难吃的一顿烧烤。或许跟那两块地沟油炸鸡排有关。我有点想吐,但又不好意思吐。我只得又吃了条黄花鱼和一只烤焦的羊蹄。
这时铁中轩呆呆地凝望着酒杯说,唉,活着真没意思啊。
我看了莱昂一眼。我们什么都没说。
铁中轩说,我想干点有意思的事。我想资助个贫困大学生。
莱昂看了我一眼。我就问铁中轩,你是不是想自杀了?真不想活的话,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自缢,要不就跳崖、触电、卧轨、煤气中毒,投水也行。不过我觉得最不痛苦的,应该是吃安眠药。
铁中轩摇着头,懒洋洋地说,没有啊。我只是觉得活着没劲。
我们都必须承认,铁中轩一直是个热爱生活、热爱美食的酒徒。他刚到社保上班的时候,负责跑银行。银行人多,等累了,他就从肩上斜挎的绿书包里掏出俄罗斯军用酒壶,仰着嗓子灌两口。人都以为他口渴了喝水,殊不知那个酒壶里灌满了60度的伏特加。我认识铁中轩是通过莱昂。那次莱昂结婚补桌,宴请我们一帮同学,他找铁中轩做主陪。当我们看到这个面色赤红的单眼皮男人时并未在意。可当莱昂向铁中轩介绍客人时却发生了点意外。莱昂介绍M时,铁中轩“哦”了声说,县长秘书啊?全天下人都知道,秘书就是被阉割的太监嘛;介绍L时候,铁中轩“哦”了声说,邮政局局长?现在的邮政局他妈就是一截阑尾,割掉是早晚的事;介绍我时,铁中轩“哦”了声说,作家?云落县还有作家?操,连骡子都知道,中国“五四”之后就没有文学了。我和同学们面面相觑。说实话,我们这些小公务员还从没遇到过如此会说话的奇葩。我们唯有用沉默来表示我们对他的蔑视。我们很客气地将话题引开,开始谈论刚结束的县两委班子换届情况:某某去了哪里,某某后悔没去哪里,某某去了哪里之后后悔了……铁中轩在这个时候只默默吸烟。后来当我们不咸不淡地谈到教育孩子的话题时,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他当时说的话:“我告诉我儿子,谁敢在幼儿园欺负他,我就去拿大片刀砍死他!我也想通了,我儿子长大了就去参加黑社会。什么?洪兴?不够档次。意大利黑手党?那是二流的。你们这些无知的人啊,我要我儿子去加入俄罗斯黑社会!俄罗斯的黑社会,是全宇宙最牛逼的黑社会!你们这些不读书的人啊!”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同学们都能在宴席上坐到最后,算是给足了莱昂面子。
我没想到的是那次晚宴后,铁中轩常招呼我去喝糟酒。第一次招呼我时,我很想趁机修理他一下。当我看到酒店的墙上爬着一只蟑螂时,我说,没想到咱们北方也有蟑螂了。铁中轩马上说,蟑螂好啊,营养价值可不是一般的高!还能主治瘀血结块、寒热,治咽喉肿胀,通利血脉。我说既然蟑螂那么好,你敢不敢吃?他轻蔑地瞥我一眼,从墙壁上捏了一只,掏出简易打火机燎了燎,塞进牙缝咯吱咯吱咀嚼起来。
我当时就傻眼了。后来我磕磕巴巴地说,烤了的谁不敢吃啊?有本事吃生的。他乜斜我一眼,想也没想又从炕席缝里捉了一只,径直塞进嘴巴面无表情地嚼。我承认我被他震住了。我想,有个喜欢吃蟑螂的朋友也不错。从那之后,但凡他招呼我喝酒,我都随叫随到。
处时间长了,我发现他是个无所不知的人。除了历史(据他说,曾在天涯社区“煮酒论史”版块大战三百史学爱好者),他还通晓文学(据他说,他曾经写过三十万字的科幻小说,拿出去能获“雨果奖”)、物理学(据他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是错误的。他认为存在着两种宇宙,即“快宇宙”和“慢宇宙”。所有基本粒子在快宇宙中比光速快,即“快子”,因此,它们所组成的物质也比光速快,反之亦然)、医学(对冰恋也颇有研究)、流氓史(熟悉秦汉以来的所有帮派)、地质学(关于六千五百万年之前的那次恐龙灭绝事件他有独特见解,他认为不是陨石撞击地球的结果,而是外星人消灭了这种体型庞大的物种)、化学(他说在分子结构及其和性能的定量关系这个问题中,宏观材料如何达到微观化学键的强度是很容易解决的)、盗墓学(他曾带着莱昂去坟墓挖棺材,只是为了得到一块正宗的桃木,不过他们被村人赶跑了)、天体学(他有一架昂贵的天文望远镜,经常观察星云,还向我推荐《银河系搭便车指南》)……总之,他是我的朋友圈里懂得最多的男人。我必须承认,他那个比电视机还方的脑袋里,装着无穷无尽浩瀚如宇宙的学识。每当我看到他,都担心失去他。如果我们连他都没有了,我们的小镇生活就真的是张白纸了。
然而那一次,吃烧烤的那一次,我们都不晓得铁中轩郁闷的原因。我记得当时莱昂说:铁中轩啊,你知道吗,达·芬奇没有创作灵感的时候,就去跟蒙娜丽莎谈恋爱。
铁中轩只是龇着牙说:唉,活着真的没意思呢。
我说:你还有好多事没干啊。你不是想去法国参加雇佣军吗?你不是还想考中央美术学院吗?听说,光铅笔你都从10B、9B、8B一直买到了10H……你不是还跟莱昂一起写了雀巢公司的求职信吗?你都写好几年了,干吗还没有邮寄出去?
铁中轩板着脸把羊蹄的脚趾掰下来,塞进嘴里,看着莱昂说:活着,真没意思啊。
我和莱昂死死盯着他的大脑袋,然后不再搭理他,开始讨论这个礼拜的《生活大爆炸》。我跟莱昂都是美剧爱好者。他向我推荐了《越狱》《迷失》《斯巴达克斯》《英雄》《真爱如血》《星门之宇宙》和《绯闻女孩》……我向他推荐了《邪恶力量》《绝望的主妇》《天赐》《4400》《V星入侵》《梅林传奇》《六尺风云》和《生活大爆炸》。不过他比我看的多。他因为熬夜看美剧,已经从云落县第一美男变成了脸色苍白、眼眶漆黑、走路蹑手蹑脚的猫人。莱昂让我再看看佩妮看到那副巨型油画时的表情。我不屑地说我已经注意到了。我怎么会注意不到呢?我是个多会欣赏戏剧表演的老文青啊……等我们口干舌燥时又去看铁中轩。铁中轩吧嗒着嘴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活着真没意思啊。
我们就出了烧烤店,到肯德基喝了杯咖啡。云落县没有咖啡店。铁中轩在那里碰到了他的妹妹、妹夫和外甥女。他抱着他的外甥女转了好几圈,就像搂着小美女在跳华尔兹。莱昂则在微信上搜寻美女。我们在百米之内发现了五个美女。不过头像最漂亮的那个,个人说明上写着:“姐从不见网友,抱歉。”
喝完咖啡,我们就走了出来。铁中轩和莱昂回家了。我一个人往回走。那晚的风真大,一点都不像初春的风。我觉得肩胛骨又疼起来,这才想起忘了买膏药。我的骨头老了,越来越离不开那些散发着麝香味道的药膏。
那次烧烤后,铁中轩挺长时间没找我喝酒。有一次我偶然看云落县城新闻,发现铁中轩正在接受记者采访。他头发乱如茅草,正对着镜头说话。他接受采访并不让我惊讶,让我惊讶的是他说话的表情——他似乎要宰了那个新闻记者。他对记者说,我为我的个人行为表示道歉,我妨碍了县政府拆迁的进度,是个不识大体、不支持县城改造的人……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给人道歉,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县政府”。他是怎么了?后来摄影师的镜头下移,我才发现他的手上竟戴着手铐。我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给铁中轩打手机。没有人接,我就给莱昂打。莱昂好像在睡午觉,声音恹恹地。他说,你真不知道啊?铁中轩家的房子在拆迁范围内,他觉得拆迁条件不合理,跟拆迁队的打起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铁中轩家的房子是门市楼,可政府只按住宅楼补偿。铁中轩就没签合同。结果政府去强行拆迁时,他拿出《党章》给人家看,说,你们办事怎么能这么不讲究?你们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吗?又拿出《宪法》给人家当众朗读起来。拆迁队的就撤了。过了没几天,铁中轩他们局长找他,让他识时务,别螳臂当车。铁中轩跟他们局长说,你就是把我开除了,这个合同我也不能签!又过了几天,他发现儿子没去上学,儿子跟他说,老师让他做铁中轩的思想工作,如果铁中轩不签拆迁合同,他就别再去上课了。他儿子才上小学四年级。铁中轩就对他儿子说:那你就在家里待着吧,过段时间老爸把你送到俄罗斯!最后登场的是他老婆。她老婆也被单位放假了,哭哭啼啼地劝他签合同。铁中轩就对老婆说:“你他妈要是再说这些混账话,我就先跟你离婚!”当开发商带着钩机和警察来强行拆迁时,他们发现铁中轩稳稳地坐在家门口,跷着二郎腿,左手攥着把菜刀,右手持一把利斧。他慢条斯理地对他们说:“你们要想拆我的房子,先从我的尸体上爬过去。”
铁中轩虽然无所不知无所不会,不过肯定不是武术高手,不然也不会被警察轻易就抓走了,不仅被拘留,还上了电视当反面教材。他向来是煮熟了的鸭子——嘴硬。不过电视上那几句违心的话,让我听起来颇为难受。我托人弄脸想把他弄出来,不过对方说,这个时候,领导正在气头上,还是免开尊口吧。
还好过不几日,铁中轩就被放出来了。他能出来,无非是签了合同。我们几个朋友给他压惊,请他吃烤全羊。他也爽快应允,不过是最后一个到的酒店。他跟以前没什么区别,还是戴着黑色连衣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当他摘掉头上的帽子时,我才发觉他剃了个光头。我们都没说什么。他倒是笑了,说,你们别误会,这可是我自己从理发店剃的头。怎么样?是不是更像一个战士了?
我们都没笑。我们也都没说什么。我们把他的酒杯倒满,递到他手里。他接过去一口就把整杯白酒干掉了,然后恶狠狠地对着墙角说:“妈逼的,这笔账我迟早要算。”我们都劝他冷静。这个世界上,向来是别人欠我们的多,我们欠别人的少。他也没吭声,撕下一条羊后腿大口大口吃起来。他嘴壮,饭量大,曾经一个人吃掉半只烤羊羔。倒是忘了说,铁中轩是达斡尔族的,老家在内蒙。他跟我们提过多次,哪年夏天要是有空,就带我们去草原,住蒙古包,骑蒙古马,喝蒙古酒,唱蒙古长调。他还说,草原上最美的是夜晚,即便喝得烂醉如泥,躺在青草里,也像是躺在情人的怀里。
莱昂的火车
我们只好去坐火车。
有从云落县城直达秦皇岛的汽车,但是莱昂说,坐火车舒服。这样我们只能先坐汽车到滦州,再从滦州倒火车。即便这样我也没说什么。谁不想舒服点?尤其是莱昂。整个冬天他好像都没换衣服。有一天我提醒他说,他一个月没换那件暗红色格子衬衣了。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伸出四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说,纯棉的,舒服。于是我知道,他有四件一模一样的格子衬衣。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他有三双一模一样的灰色登山鞋。
到滦州时下午两点四十。火车是下午五点四十的。我们还要干等三个小时。我说还是坐汽车吧,每隔半小时就有一趟前往秦皇岛。再说,这个点儿正逢春运,过滦州的火车都开往东北,人肯定多如牛毛,别说座位,估计连卫生间都挤满了民工。这样站着到秦皇岛,怎么会舒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