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他的那个夜,已经是月光铺地,单等着他来穿上那首诗歌,去江边花下,趸些朱紫青黄,好压住大唐的韵脚,和他乱了的诗歌阵脚。
是时候了,暖暖的,他来试这件兰花一般柔软和干净的春衫了。
多么好听的题目啊,五个名词,五个互为表里、互相映衬的汉字,五个单音节,春一样、江一样、花一样、月一样、夜一样美丽和安静的汉字,春、江、花、月、夜,原来可以当做一管箫来听——徐徐地,竹音浮出来,一片神行,行行复行行,是温静的绿玉,和开遍栀子花的山坡或者水畔。它步子妖娆,又仿佛白衫的娘子刚饮了桃花酒,纤巧的绣鞋旖旎的香袋,修长的鬓,腮边染了酡红……世界上可能没有一种文字像汉语这样,蕴含着如此精审而渊深的书写经验了吧?就这一个题目,泛滥而知停蓄,慎严而能放胆,擒纵取剔,精玩字词,神乎其技,而竟无伤,俨然一场纵意迷失于汉字字义、字形、字音的纷繁演绎,也算是小小的人间奇迹了。
据说《春江花月夜》居然始创于那个“全无心肝”的陈后主陈叔宝。
然而陈叔宝究竟在这个美丽的题目下写了些什么,却因诗已失传,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历史上以荒淫而着名的隋炀帝杨广倒留下了现存最早的两首《春江花月夜》,不过只五言四句,短浅轻浮,浸足了醉红,而衰老总是以盛宴的方式惊艳——诗歌和它在的朝代一起完了。陈叔宝还写过一首《玉树后庭花》,常被后人在文论中与《春江花月夜》并提,诗也还留存于世,虽是七言,却仅六句,况且肉麻得紧,与隋炀帝如出一辙,都是因为香得过分而臭不可闻的宫体诗,开始时作者往往还以“古意”、“拟古”一类暧昧的题面用来遮羞,后来居然毫无顾忌,不免变态,如暴露癖的不可救药:简文帝《娈童》、吴均《咏少年》、刘孝绰《咏小儿采菱诗》、刘遵《繁华应令》,以及陆厥《中山王孺子妾歌》……简直不堪入目了。一时间,人人眼角流着淫荡,心中怀着鬼胎,而床上俱都是玉体横陈,诗里也无非相互撩拨……那叫诗么?分明名唤“无耻”。而它们,还不能够让我动心。
好在,他踏着月色来了,要洗煤为雪,要磨砖成镜,要泥牛水上行。他做到了。
无疑地,他的诗中所绘是扬州历史上最美丽的一段时光——它是如此美丽,以至于我在深夜的灯光下重新翻到这个段落时,开始变得恍惚,几乎要带着一点绝望醉困过去——在这样的春天如酒的花月夜,只需要一场很轻的睡眠,梦见心上的爱人,醒来也若无其事……足以相当是一件轻伤而清朗的事了。那种似醒非醒的时候,总是一次次让我轻易把自己搬到了书上,就像马孔多的人们可以互相看到各自的梦境一样。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日可以从这样的时刻抵达我要去的他的那个夜晚,做成他清浅的芬芳。这样完美的想象让我变得勇气百倍,以及理直气壮。
它不是人们所熟知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盐商之都,而是属于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初唐,一个清丽如青鸟民族,正向着世界,向着宇宙,睁开一双澄明而充满憧憬的眼睛——诗歌的题材由宫闱私情转变为男女健康之爱,体制由台阁应制转变为江山风月,风格由萎靡细弱转变为爽快清新……就是这么一首诗,把以往那些脏乱都冲洗干净,就在那样的一个地方,那样的一个民族、那样一个有名有姓有作品、历史大河淘剩下来、仍然多达三千两百多名的诗人发动了绮思、一起醍醐灌顶、开始动笔写作真正的诗篇的夜晚。
多少次,我想象着那样一个没有力气的春夜,孤独的诗人,在寂寞的江流声里踱步,徘徊,被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壅塞胸怀。突然,从蓊郁的花林那边升起,一片最初的月光击中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开始透明,并随着江月一同浮升,一同俯瞰这片广博而温馨的大地,一个波光滟滟的梦幻世界。于是,仿佛江水的自然流泻一般,这样的诗句从他的胸中汩汩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是何等动人的气象啊,就像把很多年花香袭人的时光揉碎,交叠在一起没有了时间顺序,庄生梦蝶。这时光他给搁置得太近,就在我们的眼睛底下——简直看得见它的香气……唔,仅此几句,也已足可使一个诗人永生了。
然而,如同神启似的诗句继续臂挽着臂翩然而至,四句一转韵脚,流丽翩跹,饧恍迷离,每一句都要飞了起来。因了怕打扰她们安静流畅的飞行,我几乎屏住了呼吸:“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此时,他在深微的叹息声中,有一种朦胧的生命意识的觉醒: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忙忙碌碌,我们要到哪里去?看看蓝天上你独自在等待什么人,我只看到长江一波又一波送去无边无际的时间……由对自然的周而复始与年华的转瞬即逝的领悟,感到自己易朽的躯体似一叶扁舟,被潮水的韵律推涌着,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飘向一个永恒的境界,载着人间的爱怜、思念、期待和迷惘。唉,江水干净,闲潭里飘着落花,乘着月色回家的归人,女子倚门的背影,孤灯一样的明月,不知所以的生命来去无奈感……它们都那样淡淡地使人发愁,和欢喜。读着它,无端地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夏日午后收到远处来的信,一边走一边拆,路上行人恬淡,而我在读着信的月光里把头发长密,像草一样温柔地展示给十八岁的春夜,而风躲在门后,一层一层吹过……那样的月夜当然让人想起了所有的月夜和月夜里的一切,以及春花似雪的前尘。
在中国文学中,能与西方相抗衡的,好像只有诗歌吧——去翻翻传奇,不免难过。《春江花月夜》的诞生,于浩瀚的中国诗史,不啻是一个奇迹,那种对时间的从容追问,身心与宇宙俱融为一体的空茫之境,均惟东方所特有。但对于尚意趣而乏玄思的中国文化传统,《春江花月夜》又同时是一个可贵的异数。如果说《论语》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一首具有宇宙意识的伟大诗章的起兴发端,那么,他的《春江花月夜》在纯粹的诗的意义上,在宇宙意识的开掘上更称得上是纵深发展的重点桥段。这个历程像一株单薄的兰,长成了一片纷披的影子。
然而,在漫长的诗史中,他不能不说是寂寞的,即使近于同一流派的李白、苏东坡那样的大诗人,也未对这位前辈诗人表示一点应有的尊敬,甚至一生的作品里都对此未置一词。这在见一个人写一首诗、到一个地方写一些诗的那些朝代多少有点不正常。李白的“青天来月有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等名贯古今的名句,明显无一不是从《春江花月夜》胎出。相反,他们对那些二流甚至三流诗人却表现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和激赏,如李白对写下七律《黄鹤楼》的崔颢的一再叹服,苏东坡对婉约靡弱的秦少游的极端推崇……都是有蹊跷在的。这不禁使我们想到歌德对三流音乐家泽尔特的信任、却对伟大的贝多芬视而不见的有意思的事情。这是一个值得玩味的现象,显然,这几位伟人所推举的对象都不能对他们的天才才具提出挑战,动摇他们的位置,他们完全可以以宽容和放松的心态对待他。况且,在喜以诗才炫胜的中国古代,以自己才华的短板处与自己赞美的对象所擅长打个不分胜负,也是一件令人惬意和潇洒的事。这可以理解:无论是具有多么伟大人格和胸襟的诗人,都首先是有思想和个人情绪的凡人;也可以想象,李、苏初读《春江花月夜》的瞬间,一定同我们一样,会有种被什么击中的感觉,从此开启了对瞬间和永恒、人生和世界的思考闸门,一再赏玩之余,也很可能会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叹息。
至此,我们必须充分理解“明月”对于中国诗人的特殊意义——何夜无月?在中国诗史中,诗人所咏叹的对象,以明月为最多,也最佳,它的功能类型、体裁形式、语域特征及其意象组合模型等等都那么叫人神往,几乎是大家共同受孕产生的一个无美不备的香香的小宝贝,圆满在东方人的心尖上,又好像诗人们的灵魂长出的惊惶的翅膀,“扑拉拉”使得诗歌有了飞翔。这飞翔硕大无朋,遮天蔽日。实际上,明月在中国诗人这里,已成了人类所面对的大自然或整个宇宙的象征,“明月诗人”也成了中国诗人所向往的、最华美的桂冠。在这一原则问题上,天才而骄傲的李、苏当然都是不会拱手的,最适宜的选择,自然是沉默。但在历史最终确定送给人类的这三大“明月诗人”中,李白的明月最雄奇飘逸,苏东坡的明月最富于情感,而他的明月则是悬得最高的——他不仅以自己的“孤篇”盖全唐,甚至诗人本人也已成为一种象征:一个诗人,你为白,我当黑,与他的整个时代协同呼吸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最终成就一首伟大的诗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无与伦比的。
记得博尔赫斯在他的一篇精彩随笔《论惠特曼》中曾写道:一直存在着两个惠特曼,一个是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构成的凡俗肉躯,另一个则是由诗歌的天国般的宇宙所提炼出的伟大象征。而后者在本质上,可能更接近真实。然而,我们所面临的事实又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他仅留存下一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首仅为文史研究者知晓的《代答闺梦还》,这简直是造化弄人。我们不妨先看一下《代答闺梦还》,全诗艳丽工整,已经出了宫体的疏篱,启动了温李的风致。一般诗人作出此等诗来,也应颇可自负了,然而,若站在伟大的《春江花月夜》身边,则不啻云泥霄壤,显得局促、拘谨,没有能够充分地放开。这里,历史又给我们出了一个谜面:为什么这首青涩的诗作,能和《春江花月夜》一道,挂在他的名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它应是他的少年成名之作,而有机会侥幸流存。如果仔细品味,这首短制奏鸣曲式的结构,对时光流逝的怅然咏叹,都是他的风格的,并预示了其日后的光辉。我们每读它一回,就觉得和他一起长大、恋爱了一回。可不论怎么说,它只能充当《张若虚诗集》的地基,在这地基与塔尖的《春江花月夜》之间,按常识推断,至少应布满了婉转心思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这样风华的景致。可惜,我们看不到了。
在“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的古典时代,没有现代印刷术的大量普及,诗人作品的散佚都应属于正常现象,否则后来那个以清廉着称的郑板桥就不会冒着破坏了自己好名声的危险用公款印制自己的诗文集了(插一句:原谅吧,知足吧,他不受贿就已十分好了。跟别人相比,这还算事?所以,当时的百姓全不管这点破事,为他建了生祠)。然而,同为唐朝着名诗人,李白作品散失十之八九,至今仍有九百余首流传,连甘于澹泊的山水诗人孟浩然也传下了二百余首诗歌,为什么单单他受到这么沉重的损失呢?唯一的一个解释就是:他是真正的隐士。他连比较高尚的“要求就求万古名”这样的想法都放弃掉,更不用说去用之换酒换金印了。这不容易。
具体地看看他的生平吧。《全唐诗》仅有寥寥数语:“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对于包融,我所知不多,至于贺知章、张旭,当然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以唐人那特有的饱满的生命力、蔑视习俗、乖张行为而名噪一时。他当时能与此辈并提,性格特征,行为举止上,一定有其不俗之处。从《春江花月夜》所透露出的气质分析,他应与激情迸飞、外向型的贺、张辈相反,独自以内倾的沉思、哲人的孤僻而引时人注目。无疑,这一性格特征,在出版业和传媒均不发达的古代,对他自己来说并非幸事,遑论李白,即便方正拘谨的杜甫,也会怀揣诗章,壮游天下,四方拜谒,博取诗名,并有助于自己诗篇的流布。这是有效果的——不少平庸的诗人和诗卷都能在《全唐诗》中占有醒目的美誉和篇幅,而作为伟大的哲学诗人,他的精神世界是自足的,他完全陶醉于向着宇宙、向着未知发问,倾听着诗行间那迷人的回响,并充分体味着作为一个诗人的无穷乐趣,而其自身也必然离世俗的世界愈来愈远。
尽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辞俊秀”,如《代答闺梦还》一类的作品名闻当时,但从同代诗人中,竟寻不到一首与他唱和的诗作这一罕见的情形,可证着他彻底的孤独。与王维、孟浩然们的终南捷径相反,他最终做到了真正的隐居,真正的不求闻达,完全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不能够落到凡间,去做红尘事。然而,我几乎是以一种愉快的心情,想象着那样一个“清昼犹自眠,山鸟时一啭”的世外生活,只有当晚风吹拂的时候,诗人才款款醒来,与星辰一同睁开眼睛。水井边草草洗漱之后,他就背着手,在属于自己的小庭院里独自徘徊,伴着缥缈如孤鸿的影子……这个时刻,他的心境应该是满足的,他已步入中年,已完成了伟大的《春江花月夜》。凉风如水,拂过横七竖八不像样的竹篱,拂动水藻般浮动的松影,而松隙漏下的银辉,仿佛星空来访的故人眼神,与他交换着鱼儿鸟儿美妙无比的语言。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直至夜凉露珠将他唤醒,才发觉庭院的阶石,已不知何时落下一层霜色,仿佛刚刚走开的故人的履痕……于是,他衣角带风地回到房间,他想捉住这时间偶然漏下的清辉,将它们一一铺展在纸张上……他案头的文字在叠加着,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出土、拔节,像植物一样遍地生长。它们的亮度,已欲与窗外的星星比高,与时间抗衡——时间明显地开始嫉妒了,它要收回它曾经慷慨馈赠给他的一切。
终于,由于一个极其偶然的小事件,譬如,灯烛的不小心,或者家人的不珍惜,丢或卖了换饭吃,于是,它极有可能最终遭遇了《红楼梦》的命运,他孤独的案头默默叠加成小山的《张若虚诗集》,悲剧性地散佚了,无声无息。
既然提到红楼,就说一点曹公吧:如同历史上许多伟大的作家一般,曹雪芹和他都遵从了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身世遁入了宇宙的迷雾,遁入了自己永恒的作品,仿佛这两个肉躯的人从未存在过,只是某种宇宙的秘密符号,在某个神奇的时刻,启动了一下嘴唇,来于苍茫,又归于苍茫之中。他们之间所不同的是,《红楼梦》一直尾随着影子和鬼魂一般的续书,而《张若虚诗集》的残缺,则无人能续,或不可能有续。能弥补,或想要弥补那一片千古遗憾的,只能是无边无际、一如往昔的月华如水,和不舍昼夜、汤汤东逝如同月华的江水韵律……绝版的诗人和诗歌。在这一意义上,他又幸运于几乎所有的古典诗人。
他在诗歌意境创造上取得的进展,如将真切的生命体验和庄严思索融入美的兴象,诗情与画意相结合。浓烈的哲思氛围,空明纯美的诗境,表明唐诗意境的创造已进入炉火纯青的阶段,为中国诗歌顶峰的到来作了艺术上的充分准备,从而使那一时期的作品更加切近地触到了上天和大地,带来了略嫌羞涩的春天的消息,兴象玲珑、不可凑泊的盛唐诗歌如火如荼春天的随之出现,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原作欣赏]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诗人小传]
张若虚(生卒年不详),唐朝诗人,扬州(今江苏扬州)人。对于张若虚其人其事,人们知之甚少,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史料只有清《全唐诗》第一一七卷二十六个字的介绍:“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
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诗二首。”在《旧唐书·艺文志·贺知章传》中也只附带了六个字:“若虚,兖州兵曹。”
不仅如此,他的诗作也长期湮没无闻。在唐朝,似乎没有他的诗集传世。从唐至元,他的《春江》诗几乎无人所重。
等待了将近一千年,张若虚及其杰作的命运才开始扭转。各种选本开始收入这首诗。清末学人王闿运云:“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正是有了王氏的这一评语,以后才有了“盛唐第一诗”、“春风第一花”、“孤篇盖全唐”等不同的评价。
《全唐诗》存诗二首。